暮一直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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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利希特出门值班,正巧碰到从楼上走下来的阿尔玛太太。阿尔玛太太怒容满面,嘴里骂着脏话,一副谁惹谁倒霉的样子。
利希特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随口询问发生了何事。
阿尔玛太太一点就炸,她伸出萝卜一般圆胖的手指,指着利希特头上的住户骂道:“见鬼的东西!那么久都不知道死哪去了,已经欠了一个月房租了!”
利希特的楼上一直住着一位寂寂无闻的房客,他只记得好像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那位先生不爱出门,作息也没什么规律,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沉默得就像阴暗角落里的青苔。利希特都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住进这里了,也许在自己搬来之前,也许在自己搬来之后。利希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长相,他们从未交流过,甚至从未对视过,若非阿尔玛太太来这么一出,利希特都能忘记自己的楼上其实住着人。
“一个月”对利希特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词汇,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位无故失踪的房客,难道就是那个帮他处理尸体和凶器的人?
等利希特回过神来,阿尔玛太太已经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利希特鬼使神差地走上楼去,盯着那扇他从未路过的门看,伸出手敲了敲。
当然无人应答。
利希特却有种强烈的预感——所有的答案都在这扇门背后,都在他日夜生活的蜗居之上。
但是利希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还要赶去上班,并且他得想办法从阿尔玛太太那儿拿到房间的备用钥匙。
没关系,利希特心想,我会专心等待这个机会……专心等待我的命运。
时机很快就到来了。阿尔玛太太要在周日下午举办一场派对,平时的利希特是懒得参加的,但现在的利希特欣然应邀,并且精心打扮成一幅非常适合交际的潇洒模样。
利希特的计划很顺利,在场的女士们很难忽略他这副难得一见的装扮,纷纷围绕在他身边,争相与他共饮一杯交际酒。阿尔玛太太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强行霸占了利希特的胳膊,利希特顺水推舟跟在她身边,劝了她不少酒。趁阿尔玛太太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他成功拿走了她包里编号401的备用钥匙。
在场的男士女士们要么在舞池里忘我调情,要么沉浸于派对游戏,要么就醉得晕晕乎乎,利希特用上厕所的借口离开,无人察觉异样。
房客们都在阿尔玛太太的派对上狂欢,公寓楼寂静一片,只响起利希特清脆的脚步声。
利希特站在那位陌生先生的门前,毫不犹豫地插入钥匙,开锁、推门,一气呵成。
一股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利希特看见地上躺着几枚高跟鞋的鞋印,看来是房东太太之前来找人的时候留下的。
利希特换上这位房客的鞋子,把自己的皮鞋暂留在玄关的地毯上。他走入客厅,室内的布局极其简单,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张餐桌,一只靠墙立柜,其他多余的东西一点都没有,毫无生活气息,房间结构和利希特的家一模一样,一室一卫一厅,一览无余。
利希特走到卧房,用鞋尖轻轻一顶,门就开了。卧房里的摆设也十分简洁,除了床和衣柜就是书桌,书桌上叠着一沓又一沓笔记本,笔记本堆的旁边还放着一只木盒。
夕阳穿过窗沿和纤薄的窗纱,洒在窗台和桌面上。利希特注意到窗台上还栽着一支枯萎的植物。他凑近一看,应该是一株末生花,这种植物可以当作外敷止血的草药,不浇水最多能活一个月,他以前很喜欢这种植物,如果没有它,他在贫民窟被人撵着打的时候很难熬过来。
看来这位房客确实消失已久,连末生花都枯死了。
利希特把目光转向桌上的笔记本。他随便拿起放在上层的一本打开查看,毫无窥探隐私的愧疚之心。
原来这是日记本。利希特一目十行,发现这位陌生的房客有一位暗恋许久的人,还是一位男性,这些日记的内容无一不与那位暗恋之人相关,大部分都是一些琐碎无聊的小事,是任何人看了都会随时遗忘的记忆。
[1921年5月2日 阴]
[今天我遇到了他。]
[他坐在便利店旁边吃早餐。吃的是熏火腿和奶酪面包。]
[一只蝴蝶正好飞到他的面包上,他吓了一跳,把蝴蝶挥走了,看上去不太高兴,把面包抠掉了一点,剩下的都吃完了。]
[蝴蝶不应该打扰他。像我一样。]
……
[1921年7月7日 晴]
[今天没能碰到他。]
[没关系,我不贪心。]
……
其中也有一些比较露骨的内容,看得出这位房客对他暗恋的男人心怀一股疯狂的爱意。
[1921年8月1日 晴]
[今天我遇到了他。]
[在早上五点半。他靠在路灯上看晨曦。]
[他比晨曦更美。]
[他是我的晨曦。]
[(这句话写的格外认真)我会一直追随我的晨曦,直到我死去。]
……
有些内容甚至让利希特不自觉地感到牙酸。
[1921年12月24日 雪]
[今天我遇到了他。]
[他在公园里逗一只狗。他买了很多姜饼和火腿肠。火腿肠拿来喂狗了。]
[那只狗不仅吃他的火腿肠,也吃别人喂的东西,它对他摇尾巴,也对别人摇尾巴。]
[狗不够忠诚。]
[我比狗更忠诚,我只忠于他一个人,我会用一生证明这一点。]
……
利希特草草翻完了这本日记,里边记录的都是1921年发生的事情,日记本没有署名,所有的内容都没有提到房客本人和他所暗恋之人的身份信息,利希特就像看了一出不知主角是谁的流水账烂剧,他随便翻开另外几本日记,记录的也都是其他年份的鸡毛蒜皮。
利希特感到一阵烦躁,他把这些日记本放回原处,转而去寻找其他能够证明房客本人身份的物品。
他打开了那只静静躺在笔记本堆旁边的木盒。木盒有锁孔,却没有锁上,看来它是那位房客经常打开使用的东西。木盒很空,里面摆放了一些信纸,信纸上写着很多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字迹,字体不算优美,但能感觉出它们的主人写的很认真。利希特默读了几行,发现是一首十分笨拙蹩脚的情诗,其他的信纸上也是差不多的内容,估计是那位房客写给暗恋之人的爱语。
利希特拿出所有的信纸,木盒里只剩下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利希特没有放过它,他把它展开扫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手帕的左上角画了一朵奇形怪状的花状物体。
利希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朵末生花。
是他在贫民窟自我慰藉时经常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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