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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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瑶瑶把阿十“退”回了教会。
她的刻毒不加掩饰。
“我捐了一百元才换来了她到我们家做工的机会。”刘瑶瑶对着中国人神父说,“一百元,怎么也可以买到一个年轻的处女吧?为什么上帝不眷顾我,给了我这么一个赔钱货?我不管,这不是上帝的意志,你必须给我换一个女孩,我要更年轻,更漂亮的。”
阿十只听到了这一句话,随后就被红头发的护工请出了办公室,她在旧日的大通铺里找到了一个角落,得到了一张又脏又破的床单,铺在地上的草席既脏又破,留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的痕迹,浸透了臭汗,在他人窃窃的议论声中,阿十把床单拉过头顶,茫然地躺着,她不知躺了多久,只是直直盯着白床单上一小块暗褐色的污迹,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把她的床单猛地扯下去。
来人是个还年轻的女孩,意识到阿十还睁着眼睛,她松了一口气,接着皱起眉,紧紧盯着阿十憔悴的脸,阿十转了转眼珠,和她对视片刻,女孩吸了一口凉气:“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阿十好一会儿功夫才定住了目光,从她的脸上找到一点旧日熟悉的痕迹:“……阿宝?”
几年前在她身边做大姐的阿宝,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她穿着青色的布衫,深蓝色的裙子,黑皮鞋,皮肤光洁,头发间一对银蝴蝶,手腕上也戴了一只银镯,和周围脏污破败的模样格格不入,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模样。
阿十动了动嘴唇,阿宝扶着她慢慢坐起来,说:“我是……我来收这里的衣服和床单,我在做洗衣服的生意,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阿十扯了扯嘴皮,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慢慢深深地叹气,靠进阿宝怀里,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阿宝没有再问,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下,很快就有女人靠了过来,笑嘻嘻地把她所知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
阿宝问:“先生,是这样吗?”
阿十埋在她怀里,过了很久才摇了摇头。
阿宝找到了神父,要他说个清楚。
面对不依不饶的追问,神父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表情。
“这件事都是误会,已经解决了!我们,嗯,给秦老师夫妇换了一个女孩做娘姨。”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很显然他需要说服的人不是阿十,而是他自己,“我们让蕙儿去了,刘瑶瑶女士对她很满意。蕙儿也很满意。这是上帝的旨意。”
蕙儿是才从溪南乡下来的女孩,只有十六岁,她和邻居家青梅竹马的哥哥私奔,到上江不到三个月就被抛弃,她没有亲人朋友,也没有回家的路费,在公园里和桥洞底下露宿了几天,在被人拐卖毒打成为又一个野鸡之前,她很幸运地找到了免费发放食物、也会提供住宿的地方——教会。现在,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又得到了一份其他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在一个得体的家庭做帮佣。
她被上帝垂青了。比她大了几岁的小璐嫉妒地说,明明我比她更虔诚。
对于阿十的遭遇,她们的反应很直白。
太蠢了,我绝不会这么蠢,我会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我会奉承好女主人,她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蠢女人,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我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们窃窃私语地笑着。
阿宝一提要把阿十接走,神父立刻忙不迭地同意了,就差把阿十即刻扫地出门那么利索,甚至自己出钱,殷勤地雇了黄包车,把阿十和阿宝一道送走。
阿十没有什么行装,几件别人捐献的旧衣服扎了个小小的包袱,挽在阿宝手上,她站在弄堂口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宝的家在同福里,十里洋场的边缘地带,本地人将弄堂里的房屋隔开再隔开,仿佛把豆腐切成密密麻麻的小块,收取房租,供下等人日常居住。
小小窄窄一条长街,只能勉强容两人并肩通过,青石板路青石板墙缝隙里全是油绿苔藓。霉烂的臭味,腐败的排泄物气味,炒菜做饭的烟火气,混杂一起兜头冲过来,阿十有些头晕目眩,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她扶着墙,挪着步子,才想起自己对阿宝的身世一无所知:“我不晓得你家里人都在上江。”
“我的家里人都死了,先生……姐姐。我爹抽大烟,欠了一屁股债,我妈把我和我妹妹卖了,拿了钱去找他,被人抢包袱,她不松手,被推进河里。后来我也再也没有见过妹妹。”阿宝平静地说,“我没有爹妈,没有妹妹了。但是我现在又有了哥哥和妹妹。”
阿宝扬起脸来,喜滋滋地笑:“哥哥是我带回家的,妹妹是我带回家的,现在姐姐也是我带回家的。”
阿十顿了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院子里拉满了绳索,满满当当挂着的白床单和衣物还在滴水,得贴着墙根儿走,厕所在角落,几户人家共用。楼上楼下上了年纪的大妈大婶都主动和阿宝打招呼,说着生意上的事情,“上次的衣服都洗好了……抵上次你借我们的钱。”“我们家老小也能帮着洗晒了,齐妹妹……多给我们发三十件好不好?”
阿宝笑着一一应酬过,紧紧牵着阿十的手,带着她上了三楼,从衣摆下面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她的家比想象中的宽敞,还带一个小阁楼,三间房带一个小客厅,一个小小的厨房。一个剃着寸头的半大孩子背对着她们坐在桌前,歪着脑袋咬笔头,焦躁不安地扭来扭去,旁边坐着的穿长衫的年轻男子,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挽着件衣服,低着头,缝补得很专心。
“阿宝?”
他回过头来,秀美的脸上写满了诧异,看着差不多二十岁,眼神还透露着一丝胆怯的懦弱,这让他看上去很脆弱,很单薄,他的头发半长不短,略略偏头,鬓发就滑落下来,他用手指轻轻勾了勾,把碎发拨到耳后,是女子身上才有的妩媚。
“这是我哥哥。”阿宝介绍道,“这是我妹妹,阿宁。”
女孩头也没抬,也没出声,男子轻轻笑了笑,就连嗓音也是一管温柔沙哑调子:“我叫澄雨。”
阿宝宣布道:“以后姐姐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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