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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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阿十又一次怀孕了。
这一次她学乖了,足够小心地试图保护自己。
是她的不小心造成了刘瑶瑶的痛苦不得不持续更长时间,是她让很快夫妻两人抱上孩子的希望消失,她是这个家里多余的罪人,阿十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来换取刘瑶瑶高抬贵手。秦野更少回来,回家也不敢反抗,某次刘瑶瑶发起狂来,抄起菜刀就砍到秦野手边,还好只把手掌蹭出了一道血口子。
可刘瑶瑶没出够气,辱骂不够,便变着法儿地作践她。
先是在钱财上克扣起来,不是少给,就是干脆不给,却在外面宣扬阿十拿着家用乱买胭脂水粉,又抹着眼泪和其他人聊天,“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说她生过孩子又得过杨梅疮,现在又不知道和什么人鬼混在一起,搞大了肚子,本性淫贱,“果然是耐不住寂寞!……实在是我太软弱,只当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惹来众口一词地夸她,“实在是个菩萨心肠!怎么会有你这样善良软弱的人!”
更有很多好事之人,成群结队来秦家,名为做客,实则指桑骂槐,直接点的,便故意放开声音问:“瑶瑶,你们家有股奇怪的骚臭味,是不是有骚狐狸溜了进来,没处理干净呢?”委婉点的,则见到阿十就捂鼻子,她一走开才松一口气,刘瑶瑶笑盈盈地取出花露水来喷洒:“实在是我待客不周,大家闻闻这栀子花香气,好过点了么?”
她们在阿十背后哈哈大笑。
阿十想过逃走,可她没有钱,既没有钱打掉孩子,更没有钱养育她,逃走也不过是重蹈覆辙,再一次生一个私生子,再一次把他送进育幼局,变成一个“父母有病”的贱胚子,然后她自己呢,再进一次长三堂子,或者幺二,或者变成野鸡,在路上拉人换一口饭吃?
“瑶瑶生病了,她为了你怀孕的事情很难堪,你要体谅她。”
阿十只是把头更深地低下去,许久许久,发出沉闷的一个“嗯”。
刘瑶瑶说孕妇要少吃鸡鸭鱼肉,多吃清淡素菜,阿十吃那带着土腥味的菜粥便没胃口,刘瑶瑶就说大约是吃多了腻着了,饿几顿去去肠胃里的火气就好,又特意请来一个八十多岁鹤发鸡皮的老中医,老中医摸了半天号脉的枕头,也没碰到阿十的手腕,嘴唇一张一合,露出光秃秃的牙龈,说几个字就重重喘一口气:“没什么事,我开几服药吃吃……就能好了。”
阿十不敢吃那药,却没地方倒掉,不敢不吃,逼着自己灌了半碗乌黑腥气的浓药汁,立刻吐了个翻江倒海,刘瑶瑶站在门外,一脸惊慌的瞪着她,丝毫没有帮把手的意思,阿十只能自己撑着身子去拿拖把抹布清理脏污,不留神滑了一跤,摔得一身都是,刘瑶瑶干脆把干净衣物通通锁起来,只说洗了还没晾干,她就只能裸着身蜷缩在被中。她很困倦,却不敢睡着,提着心听门外的动静。提心吊胆到敲过十点钟,秦野说要去睡了,脚步声到了她门口,刘瑶瑶突然说:“阿十今天觉得很不舒服,吐得很厉害,你也该关心关心她。”接着重重拧开了门。
阿十的头脑一片空白,她记不清刘瑶瑶是怎样掰开她的手,怎样一把掀开她的被子,怎样盯着她赤裸的身体尖叫,对着劈头盖脸的辱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下一次再出门,就又有了新的谈资,刘瑶瑶捏着手帕垂泪:“在卧室里连衣服都不穿,还好被我发现了……劝着她把衣服穿上。孩子一生下来就得抱走,待在这么下贱的母亲身边,怎么能教得好呢?”
阿十不是没有想过死,她其实经常想到死。
可是“死”这个念头略过的瞬间,母亲死僵的脸就会久久停驻在眼前,无法挥去。
她实在是太害怕自己也变成这样,变成一具僵冷的腐坏的尸体。
老中医的药喝满七天,刘瑶瑶对能让阿十乖乖躺在床上不动的药效很满意,又重新抓了七天的药,而后变成半个月,一个月……
直到那天她逼阿十喝药时没能把她叫醒,掀开被子,发现一滩慢慢蔓延开的血迹。
阿十命大,保住了孩子,在仁爱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带了许多补药回到了秦家,看着她虚弱苍白的模样,刘瑶瑶很着急,决定好好地给阿十补一补。
这一次,刘瑶瑶找来一位年轻大夫。
这位靠着梳着大背头穿洋装好让自己显得老成些的医生,在阿十看来最多不到二十岁,那些光辉璀璨的师承某某,治好某某,乃至于留洋出国的经历,听起来太像街头算命先生“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子孙满堂”的空口鬼话,可这位年轻人只用一句话就哄住了做了二十多年老师阅人无数的刘瑶瑶,他说:“是美国来的生子秘方。”
“这个约翰逊夫人,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儿子。……这个林克夫人,她丈夫是警察部的部长,结婚十五年,一直没怀孕,吃了我这个药,终于生了个儿子。……还有这个,大使夫人,瑶瑶姐你也是见过的,她不是才抱了个孙子么?其实那不是她的孙子!亲生的,儿子,只是她年纪太大了,不好意思说呢……”
“其实吧,你们家这个,月份已经大了,四个多月了……哦,已经六个月了?更不好办呢。要是才刚刚怀孕,吃一两个月就有用了,现在,就只能多吃……唉,真是浪费!”
他从刘瑶瑶颤抖的手中接过一卷钞票,神神秘秘地,递过一只小巧精美,印满英文字符的玻璃瓶,晃一晃,里面浅灰色的药丸叮当作响。
“一天吃一颗,连续吃,一直吃,吃到生产那一天,保证能够生个大胖儿子!”
“姐姐,你信不过我,还不信不过那么多夫人么?如果生不出儿子来,你尽管找我!”
怀孕七个月,阵痛一天一夜,阿十生下一个死胎。
“这个赔钱货……这个贱人!还要我出钱救她的命?让她去死……让她去死换我的儿子!……”
她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漠然地看着窗外。一滴水飘落在玻璃窗上,随后是另一滴,又一滴,噼里啪啦,合着越来越大的风,击打着窗户,汇成一片晕开的水痕。
好大的雨。
阿十不知道的是,这一天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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