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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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十把怀孕当作她工作的一部分,和她扫地擦桌,买菜做饭,洗晒衣物,清理垃圾这些日常琐事没什么不同。上次怀孕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只是心境大不如从前。似乎她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以前没有的晕眩呕吐与敏感,这次连本带利地翻上来,更糟糕的是,刘瑶瑶开始苛待她。
那种苛刻不是很明显的,但是像夏天的苍蝇蚊子和街道上闷热的臭气一样,你或许无法准确地描述,也找不到证据,可它就在那里,太清晰了。
在秦野面前,刘瑶瑶是温和的,体贴的,殷勤地问阿十还缺什么少什么,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都说,“可千万不能怠慢了我儿子。”但私下里却愈发地刁钻古怪,也不是不给吃不给用,只是但凡阿十多吃一口肉,她便要谈天似的说起近来肉价腾贵,越来越买不起了,今天这一块肉可花了多少钱,她和秦野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多少东西……末了还不忘添上一句:“唉,我可不是说你吃得多啊!就是最近花销实在好大。”
阿十简直像吞石子似的吞不下去,秦野咳了一声:“好了,说这些做什么,以前也没少买肉不是?”
刘瑶瑶把碗一放,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怒意:“不就是聊聊天吗,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秦野张口欲拦,刘瑶瑶的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我再抠门,再省钱,还不是为了你儿子?阿十以后月份大了不能干活了,还不是要再请个帮佣,以后儿子读书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哪样不要钱!”
她扁平白胖的脸又红又涨,挂满了鼻涕眼泪,丑陋得像个怪物。
她把平日里给阿十的帮佣月钱给停了,说法也冠冕堂皇的:家里开销大,阿十出门不方便,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她就行了。
秦野无言以对,转过来只能偷偷给阿十道歉——为了避嫌,两人说话时是从来不关房门的,正巧被买菜回来刘瑶瑶撞见,她登时鞋也不脱冲了进来,把手里的纸袋菜篮往地上使劲儿一砸,任凭泥土蛋液摔了满地,她死死地抓住秦野的手臂,拿指甲挖他的肉,不依不饶地大哭大叫:“我对阿十还不够好吗?我一个学校老师,帮她一个娘姨做饭洗碗!帮她收拾床铺!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要不要干脆和我离婚啊?你杀了我然后娶她行不行!”
“阿十,你说啊,你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我自杀给你让位置好不好?”
秦野一脸愧疚,不住地说“你别这样”“儿子不也是你说要的吗?不要说这样的话”……阿十沉默不语,但莫名的在她涕泗横流的脸上看到了一点得逞的笑意。在秦野的和稀泥下,一直没开口的阿十低头道歉,秦野低声说:“……她会自杀的,还是……”
这句“她可会自杀的”成了一句无往不利的免死金牌。刘瑶瑶说什么,做什么,阿十都需要无限制地忍让愧疚,因为刘瑶瑶怀不上孩子而她可以,因为她夺走了刘瑶瑶做母亲的机会,因为她让刘瑶瑶痛苦,刘瑶瑶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伤心欲绝,都并非她本意。她是个温柔又软弱的人。她是个好人。
阿十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呢?她只能沉默寡言地听她指桑骂槐。
刘瑶瑶生性不喜欢洗澡,也很不喜欢看别人洗澡,秦野若是洗的勤快一点,就要骂他娘娘腔,不像个男人,对阿十她也是一视同仁,“我是把你当成自己家人才说你的,你懂吗?我是为了你好。”
如果看到阿十用热水清洗自己,刘瑶瑶就像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在洗手间门口转来转去,指责阿十花了很多时间占用了厕所让她很不方便,用了很多水,花了很多煤炭烧水。
“你没读过书,你不懂,你听我教你。孕妇不该洗澡的,懂吗?你又笨重,如果着了凉生了病怎么办?对孩子很不好,你懂吗?万一孩子生下来不聪明怎么办?”
“万一孩子生下来不聪明怎么办”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阿十是最要干净的人,或许是因为曾经在长三堂待过,阿十很难接受自己身上落了灰,积了汗,有任何不洁的气味,只要能有条件,不一定要洗浴,能擦一擦身也好,但刘瑶瑶的监视和不停地自言自语让她很难兴起洗澡的勇气。她只能在刘瑶瑶不在家的时候,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烧几桶热水,还要尽快。因为如果当刘瑶瑶回家的时候厕所里的水汽和胰子味道还没有散去,迎接阿十的又是新的一轮无休止的指责,和之后恐怕进一步的、更恐怖的限制。
几次下来,阿十也积攒了一些经验,每周三刘瑶瑶的课会上到下午六点,这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足够她洗澡,处理厕所里的积水,换身衣服,晾干头发,把一切假装得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阿十照常做完了家务,准备好热水,心脏咚咚直跳,做贼似的拴好了门,脱掉衣物,她将洗过的长发擦得半干再挽成发髻,再清洗自己鼓涨起来裂出道道透明细纹的腹部,变了形的胸部,恶鬼似的刘瑶瑶的笑声从楼下传来。
“对啊,今天学校有活动,我不就早点回来了么?准备准备,今天晚上要去教会教他们读书认字啊。”
“瑶瑶老师,也只有你,还在那些——那些女人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怎么能这么说?她们也是可怜人!这么年纪轻轻的,也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那就只能做那种——那种营生了。”刘瑶瑶笑得很明亮,和她在家里疯狂阴郁的神色全然不同,她很热络地关心起这位老师的女儿,“听说菲菲女校快要毕业了,想去哪个学校当老师,我可以想个办法帮帮忙……”
在她的笑声里,阿十像被猫盯住的老鼠一样蹿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处理善后,穿衣服,倒热水,手里的搪瓷盆跌到地上,摔出了个豁口,丁玲桄榔地滚远,最后咣当一声倒扣过来,泼了满地的水,白花花的胰子泡沫再清晰无比地在砖石地面上。阿十手忙脚乱地要收拾一滩惨状,越忙越乱,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像只翻过来的乌龟,阿十手脚乱滑,望着灰扑扑落着灰渣的高高的天花板,忽然有些想笑:怎么每次都是跌倒呢?
这个念头很快被一阵强烈过一阵抽搐的疼痛盖过了,她紧紧抓着青灰色的衣服,以此在刘瑶瑶疯狂的尖叫中寻找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四个多月,还不能看出男女,只是一团通红的血肉,刘瑶瑶疯魔了似的,一开始执着地以为是个儿子,后来又改了口,进进出出地开门关门,来回踱步,安慰自己:“没事,肯定是女儿,女儿有什么用?浪费钱,下一个,下一个一定是儿子。”
阿十听着门被来来回回地摔打,数到第十七次,才终于在一声“砰”的重响后停了下来,门锁不堪重负,被摔得松脱,她默默蒙在被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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