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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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本姓齐,随口起的小名叫招娣,她妹妹果不其然就叫盼弟,到了堂子里后由姚妈妈随口改名叫阿宝,阿宝倒觉得比从前那个名字好,就认了下来,其他人都叫她齐小妹。
她在长三堂里换了三四户人家,攒了许多钱,把澄雨捡回家后,她便不继续做住家活儿,租下了这间房,一个月的房租只要两元三角钱,因着从前混得脸熟,把堂子里的洗衣活计都揽了过来,自己做不完,就招徕邻居的女人们一道做。因她收费不高,手脚勤快又嘴甜,不怕脏不怕苦,洗干净不说还愿意顺手缝补,很快又将医院、教会里的活儿都揽过来,同福里前后几道弄堂里,但凡愿意挣点闲钱的女人们都自发寻来。
至于家里的另两个人,阿宝说,阿宁就是这样,对人不说话,像个小哑巴。
“三年前我见到她,十岁,那么一丁点大的小姑娘,看上去像才七八岁。”阿宝比划着,她已经见过太多不幸,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
阿宁现在长得很高,在女校读书,啃着铅笔,对着作业簿子皱眉,像要把学不懂的数学整个吃进肚子里去,因为经常和人打架,还青着一边眼睛,听姐姐叫她的名字,说她的身世,就像什么都没听到。
阿宁笑着继续说,“狼吞虎咽地吃客人剩下的饭菜,服务生拿着扫帚,像赶老鼠一样把她赶出门。她胆子大的要命,别人赶她,她还敢还手,小狗一样地咬人。”
她也确实像只老鼠,又矮又小,皮包骨头,脏兮兮臭烘烘,头发都打了结,爬满了跳蚤,阿宝不得不把她的头发全部割掉再用火烧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顶着一个西瓜似的青头皮。后来要她把头发留长,她也不愿意,就一直这么留个寸头,像个小子。
“这么小一个女孩子,流落街头下去,也就只有…”阿宝看了一眼阿十,有点小心翼翼的略过了那个敏感的词,说,“我就把她带回家了,分她半碗,大家也不会饿死。”
至于澄雨,阿宁说他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原本是个大家少爷,细皮嫩肉的,澄雨只是笑,看她一眼,阿宝便没有多说。
阿十和澄雨在那一天之前,除了打招呼,并没有说过话。
阴雨连绵的日子,阿十总觉得浑身酸疼,大概是几次糟糕的生育留下来的病症,骨头里冒出来的冷幽幽的酸气,折磨得她睡不好,辗转反侧,更起不来床,于是就让阿宝和阿宁睡一个房间。尤其上江一到秋天就潮湿多雨,阿十那天便躺到很晚。她拨一把乱发,撑着腰慢慢起身,准备去阿宝房里找条毯子盖一盖膝盖,屋子里静悄悄的,阿十以为所有人都出去了,径直推门进去,正看见澄雨坐在镜子前,专注地抿着唇。
他穿了大红的旗袍,时新的样式,袖子很短,开衩一直到了大腿根,滚了金色的边,白而瘦的手臂完全裸着,裹着单薄贫瘠的胸,他细长的手指托着一只景泰蓝的小钵,手指上晕着和唇上一样娇艳的桃红。
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碰了个正着。
澄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惶,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嘴唇张合几下,只挤出一句破碎的泣音:“……我不是……”
阿十慢慢走了过去,按着澄雨的肩膀,温柔但坚定地把他按回了镜子面前。
阿十说:“怎么能穿着红色的衣裳配这个颜色的胭脂?太花了,换个浅一点儿的颜色才好看。”
澄雨的父亲姓邵,非常有钱,有钱到阿十从前都听过他的大名,澄雨是他第二个儿子,不是长子,也不够聪明,他生得很漂亮,但是有一点怪癖——他很喜欢女人的东西,胭脂水粉,口红香水,布料刺绣,这在他们家看来是有点离经叛道,但不多,他们家本来就做得是女人生意,时新的衣料,舶来的香水,精致的珠宝,澄雨的哥哥和父亲,乃至于叔伯,也都会在女人身上使劲儿,懂这些能算得上家学渊源。可坏就坏在澄雨喜欢男人,他想要自己做女人。
他的一班同学都是浪荡公子,勾着他上了床,又把他的癖好宣扬得人尽皆知,澄雨跌了父兄的脸面,挨了几顿毒打,关了禁闭,他自己跳窗爬墙逃了出来,身上带着的几个钱,连花带被骗,很快就没了,他有家不能回,卖字不能维生,只能卖身,因为什么都不懂,卖的很廉价,经常收不到钱不说,还会挨打。
他和阿宝就是在野鸡云集的八仙路认识的。
几个月前他换了个工作,专在舞厅陪客,工作时候会穿西式的女人衣服,也会穿旗袍,但是回家之前就会换掉。阿宝说他可以在家穿女装,他不敢,怕被人瞧见,更怕吓着阿十,他今天实在没忍住,因为新做的衣服实在很好看,他很想看一眼,看看配不配阿宝送他的新胭脂。
阿十说,没关系,懂了才会更好看。顿一顿又说,我可以教你。
阿十的身体慢慢将养的好起来,阿宝在外揽生意,澄雨慢慢的减少了陪客,帮着阿宝算账收账,阿十就在家里做饭打扫缝补衣服,每天阿宁回家来,先喝一碗甜汤再去做作业,她还是不和阿十说话,但阿十叫她的时候,她会放下手里的笔,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过去。
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还在读书的妹妹,他们都有点破破烂烂,不太正常,无论什么人来看,他们都是很奇怪的一家人。
那年的冬天异常的温暖,春节来得很早,阿十打扫好屋子,抓紧时间去附近的澡堂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等她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全是腾腾的水汽。门上贴了春联,挂了门神,屋檐下挑了小小一对绢扎的红灯笼,窗上满是大红的窗花,忙到中午才睡了一觉起来的阿宝正在揉面团,阿宁鼻子尖上沾了一抹白,小尾巴似的跟在澄雨身后,澄雨夹了一个肉丸子喂她,看到阿十回来,笑着说:“姐姐,你来看看,这汤好了没。”
阿十愣愣地应了一声,跟着澄雨去厨房,阿宁跟着要往厨房里挤,阿宝叫住她:“你不是要给姐姐什么礼物吗,忘记啦?”阿宁点点头,钻回房间里,举着一大捧黄澄澄的腊梅花出来,分一枝给阿宝,阿宝没手接,阿宁就把枝折断,花儿别进她头发里。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阿宁转过身,踮着脚,掰了一枝照样簪到阿十头上,又往澄雨头上别,澄雨笑吟吟地弯下腰来,阿宁的花儿在他的发间滑了几下,别不住,她不高兴地皱起鼻子,澄雨握着她的手,把花别在了自己耳边。阿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剩下的花揣进自己襟口的口袋里,任由花枝支棱着,透明的花瓣扑簌簌地落满了衣摆。
阿宝笑嘻嘻道:“面团揉好了!澄雨,叫你换的小银豆子呢?姐姐,来包饺子啊!”
阿十忙忙应了一声,刚要碰擀面杖,又缩回手,脚底下抓了个弯儿去洗手。阿宁搬了一溜儿四个板凳放在搭起来的木板台面边,阿宝扎高了衣袖,掐出一段一段的面团,擀出一张又一张圆圆的面皮,细细银镯上缠了一段新的红绳,随着她的用力滑过满是斑驳旧疤的小臂,阿宁托着包了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皮,等着澄雨往里面填一枚洗干净的银豆子。
年夜饭是羊肉锅,八宝饭,红烧鲢鱼,蒸火腿,糟鸡,炒一碟红苋菜,阿宝开了一坛米酒,澄雨在暖酒的时候往里面放了许多的桂花露,满屋子的甜甜花香,就连阿宁也贪杯,一口接一口地不停,阿宝按住她的杯子,她仰着脸,拉着阿宝的衣袖,难得地露出一点恳求的可怜神色。
阿十喝得多了,脸颊微微的醺红起来,桂花米酒甜美的滋味还留在唇齿间,她好快乐,难以形容这种好像周身都浸在温水里的暖洋洋的舒适感。她的目光掠过灯笼的红光,大红的窗花,飘洒的落雨,最后落在阿宁怀中的梅花上。
她忽然说:“以后,我想换个名字。”
阿宝问:“换成什么?”
阿十感到难以启齿,但她的羞耻在直直盯着她看的三人的目光中融化,她笑着说:“就叫梅花。”
澄雨柔声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姐姐,这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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