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以前学了什么,现在都不能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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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以前学了什么,现在都不能再干了。这后面有座坟山,长了很多东西,以后我上山挖药,你跟我去,学着怎么认东西。到时候记得跟我一样拿根棍,别被蛇咬了。”
原本我已经从椅子上窜起来了,这才慢慢坐下去,朝他点头。
“这里不大,摸几天你就能熟了。平常帮我照顾病人,喂喂狗。”
听到他说狗,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躲过了多大的劫难。难怪他会敞着门,难怪他根本不担心家里遭贼。
“老大,我以后……”
“你就叫我老刘吧,”他的话在噼里啪啦烧灼的炉火中稍显轻,“论年纪,我应该算是你爷爷辈了。”
当时我哪顾得上在意他言语中的落寞,一口一个刘爷爷哄得他开心。吃完饭便跟着他去洗碗,后来出去自己遛自己的狗才出现,朝我大吼大叫。老刘打了下狗屁股,让大黄坐下。
我这才算是第一次跟狗正面接触。以前跟老大去偷东西的时候,最怕户主家养了狗。不少人家的狗都做过拒食训练,只要狗叫,贼必遭殃。老刘让我别想以前的事,我就再没提过。
大黄的毛上有不少结,平时没人给它打理。老刘行动不方便,照顾自己都困难,还要替自己半老的植物人弟弟喂饭、翻身。
他一把年纪,老爹老娘跟媳妇在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死了。他把最后一块树皮让给了弟弟,跟弟弟熬了过来。儿子发高烧烧成了傻子,好不容易吃泥巴捱过了蝗灾,后来跟个哑巴媳妇结婚了,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子。后来弟弟去念了书,从镇里回乡,带儿子一家去兜风,老刘当时忙着种地没跟他们一起去。弟弟喝醉了酒,车跟货车撞上了,儿子儿媳妇和大胖孙子全没了,弟弟还撞成了植物人。
老刘掏不起看医生的费用,把弟弟接了回来。已经躺了二十多个年头,弟弟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要一直这样照顾下去吗?”
“是啊,那怎么办呢,那能怎么办呢。”老刘叹气。
“您死了之后呢!他要是还没醒怎么办呢!”
“那能怎么办呢。原先只能让他跟我走了,孩子,如果到时候你能养活自己,有能耐就帮我再喂他几年,”他深吸了口气,“如果连自己都喂不活,就……算了吧。”
我按照脑子里幻想出的模样,学老刘的动作,拍上桌子再拍胸脯:“您放心,只要我活一天,就帮您照顾他一天。”
“那老头子就提前先谢谢你了。”
跟老刘一起生活很放松。第二天雪势稍减,我听老刘的话给狗的食盆里浇了半勺汤汁。把门和狗一起锁好后,穿着老刘给我准备的鞋子、厚袄子和箩筐,在后面抓了根树枝上山。鞋子稍微有点大,像是草鞋改的,袄子很厚,行动有点不方便。
我对坟山没什么忌讳,之前老大跟我们说,不能信鬼神,也不能太信轮回命运,我们这种败类信那些东西太荒唐了,那都是骗人的。老刘靠山吃山,特别叮嘱我在山下朝山头鞠躬拜了拜。我不怎么理解,也不太会拜,还是老刘摁着我的头磕了下去。三个头磕完,我们才上山。
每采新的野草,老刘都会跟我描绘附近的环境。他告诉我树的生长,雪的厚度,哪里藏了宝,哪里是坟地,不小心踩到要对地下埋的先生道歉。我记性好,听得很认真,挖野菜收拾东西的动作也利索。摸到小的植物要放回去,等长大了再摘。冬天能捡的东西不多,我们下山时更冷了,回去煮了点饭菜,下午跟老刘出去捡瓶子。
老刘住的棚子靠近垃圾场,简单搭的房子,花了很多心思,不算透风。回去之后给植物人翻个身,擦擦身上,再给他嘴里倒点汤汁。他总把挖到的最大的宝贝留给植物人,怎么都不愿意拿出去卖。熬成汤都喂了还不够,还要切成沫塞进去。他说那是黄芪,是救命的药。我记在心底。老刘会把肉剁成肉碎沫沫,捏着植物人的鼻子给他灌下去,能剁碎的野菜也给他弄点。每天晚上还要给他掏肠子,我在旁边听着动静,当屋里的恶臭结束后,我再拿拖布拖地,出去扔垃圾的时候遛遛狗,这一天的活才算结束。
老刘没收我的钱,他让我留着保命。我日日揣在怀里,生怕它丢了。
过个三五天,等家里的瓶子堆积到一定程度时,老刘领着我去收破烂的地方交换,一个瓶子两分钱,多攒攒就能去集市买盐。
等天气再好点,山上的野菜多了,也能多些活物。老刘教我打猎,我的耳朵灵,能听到哪有野兔,鼻子能嗅到血腥味。刚开始老刘会帮我把射空的箭捡回来,后来需要动手捡的箭越来越少,老刘开始教我怎么用弹弓打鸟。上树摘果子、抓松鼠,几乎他把所有的本事都交给了我,只有一条,不能杀黄鼠狼。
“摸到这个手感的东西,就算它偷了东西,就算它咬了你,也要放了去。”
我牢记在心。
我也问过老刘,有这一身本事,为什么不回家种地。他告诉我:“家里的地早就卖了。再说我一个瘸子,怎么赶农活。”
“您的腿是怎么瘸的?”
老刘顿了好一会才回答我:“刚进城市的时候,东跑西颠带着他去看病。郝医生告诉我,这种情况我能申请低保。我去找他们部门要,被打了出来。”
“被人打的?”
“他们不承认。说是我年纪大了,回家路上摔的。我一个土老头,进了城市谁也不认识,没要到低保也没讨到说法,地也卖了,回不去,只能带着弟弟在外面流浪。”
“那……那他们呢?”
“没见到,听说被人匆匆忙忙送进火葬场了。说是联系不到家属,后来也就没有说法了。”
我感到老刘在难过,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一遍遍拖地,希望能减轻点他的负担。
植物人之前教过老刘写字,只教了他的名字:刘建红。他怎么学的,就怎么教了我。老刘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瞎子。他说这名字不好,晦气,让我跟他姓。
我没有名字,他挪了自己的一个字给我,教会了我怎么写。然后我有了名字,我叫刘红,刘是老刘的刘,红是红色的红。
“红是什么?”
“是一种颜色,丰收的颜色,希望的颜色。”
我悄悄练过千次万次,背地里,悄悄地。我有了我的名字。
郝医生是在一个晴天来访的。当时我正在用拖把写自己的名字,大黄抱着我的腿用牙啃着玩,老刘正在整理废瓶。郝医生儒雅,随和,一身书生气,很年轻。老刘领着我跟他打招呼,让我叫他叔叔。
听说他是来给老刘检查身体的,我还替他擦了擦凳子。我早就熟悉附近的环境,安静缩在角落,等郝医生检查结束。他讨了一堆东西,叮叮当当,还掏出了我最讨厌的消毒水。之前谁受伤了,老大就朝伤口上洒点消毒水,会让人很痛。
我不喜欢消毒水,但是郝医生是来替老刘看病的,我没有跑出去,安安静静等他宣布结果。
“还是老样子。”郝医生把东西取下,搁在桌上。
“也给他看看吧,小刘,过来。”
我的人生里几乎从未经过反抗。它是由顺从构建的房子,风吹草动都能让没有地基的楼房坍塌。而我只是想活下去。
“放松……不要紧张,不会伤害你的。”
可能是瞎子的直觉,我对异物接触极为敏锐,好几次差点打掉器械。我不想让冰冷的东西贴在身上,这种触感总让我回忆起被领养的痛苦经历,不停地被送进医院,被领回家,被骂脾性大,再被打被送进医院。
“他跟着你挺健康的,看来你们过得不错。”有什么东西朝我探了过来,我闪开了。
郝医生并没有停留太久,走的时候老刘还把珍藏的香肠给了他。我吞了吞口水,送他出了段距离,才跟着老刘回家。回去路上,老刘搓我的头,夸我长高了,要给我加餐。我比他更清楚家里根本没什么存粮,再加上最近天气回暖,肉类存不了多久。只要下雨,我们没办法外出,基本上就得饿着,靠一点点米粥过日子。
“我哪有那么贪吃,这些饭够我吃三天的了。”
老刘毕竟年纪大了,一点点把本事交给我,他少点劳作就能少点腰酸背痛。跟老刘一起度过的日子,是我这辈子罕见的、仅有的快乐,每天都能忙到睡得香沉,并不用担心第二天无家可归。
可能我确实不被眷顾的人,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渐渐地,老刘叹气多了起来,每次去集市换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仿佛一日之内,大家都不愿意回收废品了。
每天走在路上都能听到人的哭声,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次经过婴儿哭闹的丛林时,老刘都会捂住我的耳朵。他捂不住,那种声音响彻肺腑,是要命的撕心裂肺。
老刘总是念叨着“经济危机”、“走投无路”,路过的店铺一家家关门,广播里的声音也垂头丧气,我不知道怎么了。他开始囤粮,可是我们的生活还是一天天变得坏了起来。
甚至有人会来偷东西,如果不是大黄,我们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再后来,我们也断粮了。有人把坟山上的东西都挖了,没有能挖来卖的,也没有鸟兽了。大黄的饭也经常只有煮了四五遍的稀米粥,上次逮了个黄鼠狼,已经不能起身的老刘让我把它放了。
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用石头把抓住的黄鼠狼活生生敲死了,我偷摸扯了点骨头给大黄啃。扒了皮,将肉撕碎,原本想送到鼻子边闻闻肉香,但是只闻到了血腥味。最后我也没敢把这肉混进饭里给老刘吃,只藏了起来,晾干,给大黄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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