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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电停得突然。
当然,这种突然只对没加群,没得到通知的烛观一人而言。
他等超市打折买菜回家,啪啪按了几下开关,没亮灯,正好碰到楼上的住户下楼,从人家的闲聊里得知今晚小区停电。
知道的人早在外面下了馆子,去别地坐坐,蹭蹭空调,聊聊天,一晚上也就这么打发了,可是下馆子对烛观来说还是奢侈,十五块够他吃一天。
超市打折的菜不新鲜,卖相不好,缩水焉巴,大热的天,不放冰箱不一定活得过今晚。
他想也没想,拎着菜转身,趁地铁关停前,乘坐寂寥的地铁回到公司。
写字楼公司多,夜里仍灯火通明。
粗粝的麻花电缆嗡嗡运作,拖着沉重的金属轿厢,载着他一同上升,停在一层无灯的走廊。
烛观轻车熟路地溜进公司,打开茶水间一盏昏黄的壁灯,从工位桌底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二手电煮锅,加水煮沸后,关火丢进一颗洗干净的番茄,静等三十秒。
然后徒手捞出开水里的番茄,撕下烫卷边的皮,倒去锅里的水,用勺子压碎番茄,碾出汁水,配合搅碎的鸡蛋,弄了碗寡淡的西红柿蛋汤。
烛观家里停电不是一次两次,所以来公司用电做饭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一次他碰到回来拿东西的贾之北。
贾之北没想到大半夜还有人来偷电做饭,以为进了贼,悄悄抽了根棒球棍踮脚走到茶水间门口,然后壮起胆子,一脚跨进去,抬起球棍大喝一声,欲要一棍子打下去,就看见烛观拿着夹板蹲地上烤肉,闻声看过来的眼睛被城市夜光照得亮亮的,腮帮还在嚼巴,瞥了一眼贾之北头顶的棍子,问他要不要来一片,五块。
第二天公司出了条新规,禁止大半夜在公司做饭,违者罚五百。
其他员工看见这条消息,纷纷在群里调笑老板是不是昨晚泡妹失败,伤了脑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定,谁大半夜不回家,还在公司偷电做饭啊。
“你说对吧观观。”
那会儿几个人在茶水间,抱着水杯调侃摸鱼,耻笑这条搞笑的消息。
背身摸索零食的烛观点点头,找到一块椒盐酥饼,撕开包装,边小口小口地抿咬,留半块当晚饭,边听他们吐槽贾老板的离谱行为。
茶水间欢声笑语。
当天下午,处罚通告就贴在了公告栏上,烛观的大名赫然挂在上面。
中午一块儿吐槽的同事集体噤声,站在公告栏前,转头悄悄看窝在办公椅里睡觉的烛观,然后面面相觑,都从其他人脸上看见了相同的尴尬和同情。
本来就没多少工资,那一个月被贾之北扣了五百后,烛观付完水电房租,剩下的钱除非每天吃馒头才能勉强过活,所以那段时间非常积极地跟着贾之北,问有没有饭局,一个月里至少有半个月都在外面陪酒,喝地昏天黑地才能吃上一顿填饱肚子的饭。
烛观自是不知道全桌就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喝白酒,不过有饭吃,就算他知道也会选择喝。
伤不伤身无所谓,反正每次胃部烧灼翻涌,烛棠特有的阴冷气总会钻进胃里,磨掉十几厘米的鬼甲,用冰凉透明的手包裹住深红的胃袋抚慰。
不过,家里停电和没钱不是烛观能控制的。
没电就要交钱,交钱就要打工,打工被扣钱,扣钱了交不了电费,那能怎么办呢?那他只能去找别的兼职,赚点外块,补上水电费。
可惜,他做兼职并不顺利,客人投诉他身边冷,投诉他表情冷,投诉他说话冷,投诉他听不懂人话,明明是个服务生,却高贵的像个大少爷。
他来以后,领班也不需要干别的了,净帮他处理客诉,带他一同给客人道歉。
他弯腰,躬身向骂骂咧咧的男客人道歉。旁边,领班恭顺卑微的道歉声传进他耳朵。男客人被领班捋顺了毛,说可以撤销投诉,但要烛观亲自道歉。
烛观低着头,听话地说对不起。男人嫌太简单,不诚恳,抬手又要投诉。
领班忙打圆场,被男人不耐烦地挥开。
于是烛观头低得更下,再次道歉,然后察觉头顶落下一只手掌,像摸狗一样揉摸他的头发,离开时,指尖状似无意抚过他发下的后颈肉,心情不错地让他再道一次歉,这事才算过去。
每次兼职都这样,各种奇怪的投诉令他失去工作,高级餐厅、中级餐厅,没有一个例外,好像有人不想他赚到多余的钱,只允许他过这种拮据的生活。
最后,他以一个低廉的价格把自己“卖”出去,勉强在甜品店当店员,没有工资,但管饭,随后因一次性摄入太多当天卖不出的蛋糕和奶茶送进医院洗胃,外块没赚到,还因为没钱住院白白欠了公司一两个月的工资,又因忘记申请病假扣了好多钱,更穷了。
虽然公司规定在先,但烛观也有自己的应对法,偷电做饭嘛,不被发现就好了。
很幸运,直至目前,他唯一的败绩就是第一次被贾之北抓到现行,扣了五百,之后再没被抓过。
电煮锅功率小,只能煮不能炒,烛观将其他素菜洗干净,一股脑丢进锅里乱煮,找了块压缩饼干先咬着垫肚子,等汤开锅。
咕噜噜的煮水声泡在昏黄的茶水间里。
烛观借着壁灯打开手机,公司群静寂无声,闲聊群红点不断,几天了,还在不解总公司怎么会派观舟下来管理分公司,总公司不管了吗。
「虽然但是……天杀的,到底是谁捅的小贾!给我站出来!还我老板,还我老板!还我妈生老板!」
「补药啊,观哥每次来分公司视察气氛都低得要命,虽然我很佩服他每次都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还能给出详细的解决方案,不用我们烧脑掉头发,但小贾明天能坐轮椅上班吗?」
「邮件真的没发错?」
「楼上,邮件可能是错的,你的CP也可能是假的,但这几天的曲总助一定是真的。」
「唉」
「徐秘为何叹气?」
「唉」
「哎呀,不就是暂时辅助观总和曲总助嘛,没逝的没逝的,一辈子很快的,徐秘,看开点。」
「唉」
「温馨提示:徐秘,你还有年假。」
「我明早六点的航班去非洲度假,勿念」
「补药啊徐秘,你走了谁当T!!谁来保护脆皮DPS!」
「悲」
「上次徐秘是不是说看到观总了?」
「嗯」
「上次是哪次?」
「就是观总突然到访,在小贾办公室单独坐了会儿,没半小时就走了的那次。」
「噢~」
「其实那天也看到了曲总助……他和甲方姓金的在一起,我还纳闷呢,一个这么小的项目,曲总助为什么会来」
「徐秘你那次不是有事没去吗?怎么看见的曲总助?」
「…………我在旁边的厅相亲,出来透透气,看见烛观捂着嘴冲去厕所,曲总助和甲方金跟在他身后出来,站门口交流。」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上次你陪着小贾和烛猫猫去的吧,你咋没说曲总助也在呢。」
「?我那时候没见过曲总助,不认识。」
「@见到我请让我滚去做本月行程规划,然后呢然后呢?」
「没成」
「谁问相亲啦,我问曲总助他们。」
「噢,然后曲总助跟了上去,甲方金乘电梯离开。烛观扶墙回来,曲总助跟他身后,站门口看了会儿也走了。倒立哥扶着老板出门进电梯,我抽了根烟的功夫,就瞧见观总来了。」
「等等,是不是少了个人没结局,我那醉酒的烛宝呢?没人管了?」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贾之北那晚发朋友圈炫耀他那辆新租的超跑,你在朋友圈发静夜思配图公园月亮,怎么的夜静哥,你俩都没喝酒?」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烛猫猫天天吃不饱饭陪你们去陪酒挡酒,伤胃吧。」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下次试试兄弟,姓烛的被你们卖了绝对还会帮你们算钱。」
「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你是不是拐弯骂他?」
「对啊我骂的就是他,他那种智商还能活着纯粹是现代社会太宽容了,放远古时代,他这种劣等基因连出生都不配,就算出生也是被当食物吃掉。」
「@孤狼,串群了吧哥哥,天天偷拍烛观的照片不知道的以为你们那小群里的人全是深柜呢。」
孤狼:「深柜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烛宝帮你们挡酒,你们不管他出去潇洒,烛宝好,你们坏。」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烛猫猫把你们揣兜里,你们把他踹沟里,好歹毒的男人,好狠毒的心肠!」
孤狼:「深柜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
孤狼:「深柜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倒立插进土里立省三十w墓地费:「@见到我请让我滚去做本月行程规划,你说完啊,你说完啊!你说是我把烛观带回家的,你说啊!」
「我不知道」
「?」
「我只抽了一根烟」
「………………」
「上香」
「爬!我恨你!」
孤狼:「操!谁他妈深柜!」
……
……
烛观划着屏幕看他们聊天,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
他灭屏看了眼黑漆漆的门外,静静关掉夜灯,想抱起电煮锅藏起来,可锅里的水正在转沸的期间,扑出来的汤水浇淋薄弱的手部肌肤,冒出蒸腾的滚烫白气。
手淋了开水,立马变红,像烫熟了的虾。烛观却似无觉无感,稳稳端住电煮锅,弯身找了个地方藏身。
黑暗里,扑面的热气蒸脸,借着玻璃窗外的霓虹,一双男鞋出现在门口,随后踩着射入地板的斑斓霓彩,鞋底踏响地板,缓步走进。
鞋子在外面走走停停,似乎在查看被使用过的灯泡和插座。
不管有没有被发现,这锅汤总归是今晚的饭。烛观望着那双熟悉的男士皮鞋,吹凉一点儿锅里的汤,伸舌头品了一口,原汁原味。
白菜是白菜味,番茄是番茄味,开水是开水味,鸡蛋……他加的鸡蛋去哪了?
烛观现在压根不像躲避的样子。
藏在桌子下,桌子的开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取景框。
他啜了口汤,咬了口干涩的压缩饼干在嘴里两两混合,透过“屏幕”观察外面的脚步,随时调整角度遮蔽自己的身形。
观舟。
看见邮件里的名字和照片,他才知道那个偷窥他,跟踪他,猥亵他,还有杀戮倾向的高杆子男模居然真的不是吃贾之北软饭的男模,不仅不是男模,还是贾之北的老板。
观舟的手法其实很低级,低级到漏洞百出,来找他时,连掩盖身上的味道都不想做,就像在暗示他,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
如果他是一个情绪正常的普通人,他也许会被观舟早期的骚扰行为折磨到精神崩溃,不得不四处搬家,逃离他的眼睛,可惜。
烛观抱着锅喝了口汤,化开嘴里的压缩饼干。
可惜他不是。
陪观舟玩过一场过家家般的追逃游戏,发现这场游戏并没有想象中能刺激情绪后,算了吧。
还是没人能刺激他的情绪起伏。
不理解。
不理解正常人的害怕。
不理解正常人的痛苦。
不理解正常人的担忧。
这种不理解,让他始终无法回应妈妈给予他的期冀,伪装成一个不被常人发现的异类。
捉迷藏,被捉到的人要接受惩罚,如果被捉到的惩罚仅仅是满足观舟自己的性癖,被分尸高潮,也就一般。
而现在,比起被跟踪狂再杀一次被迫高潮,他更担心观舟会不会按照公司的规定,扣他五百——
“你躲在下面以为我看不见吗?”一道声音从头顶突兀响起。
烛观晃然。
方才还在不远处的鞋,鞋尖此刻贴着桌底挖空的大方框。
烛观微怔,抬起头。
一双狐狸眼正弯身盯住他,放大的脸几乎近在咫尺,冰凉的眼珠瞥下,看到他怀里冒热气的大乱炖,随即眼里笑意闪烁,说:“出来吧,我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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