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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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周杏林的恶心套装只有第一身派上了用场,其余的都没穿上。第二天他正式去上课,其中一个女生一见他就瞪大眼:“小周老师,你穿这么恶心干什么?难道昨天那样只是昙花一现,这才是你的真实审美?”
另一个女生原本在抓紧时间争分夺秒玩最后几分钟手机,一听也抬起头来,笑出了声。
“好嘛,本来学习就烦,好不容易你的脸勉强弥补了这一点,结果你的审美又成了更大的缺陷。”
周杏林放下带来的学习资料,坐着休息等上课时间到,也笑一下,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没办法,我不穿恶心一点会有失业风险,我的两位雇主怕我诱导你们早恋。”
两个女生一愣,都乐不可支。
“看不起谁呢,虽然学习很烦,但我们也不会这么不务正业啊。”
高中期间“不务正业”的周杏林:“……”
最后更强势更有主意的那个女生拍板:“你就按昨天那样正常穿吧,脸好身材好的,整这么辣眼睛干嘛,这样我们这两小时里还有什么乐趣。你呢照顾一下颜控的眼睛,我呢会跟你的雇主说,我们只是欣赏美,不会让你失业的。”
确认志愿时间截止前,周杏林又被动和父母发生了一次冲突。当然他志愿的填报结果没发生任何改变,由于事发时周裕欢不在场,他也没和他哥说起这事,只是在家教的兼职进入正轨后,开始计划在工作地点附近租个一居室。
周裕欢知道后第一反应是不同意,认为周杏林每天工作时间只有俩小时,没必要为这个在外面自己住。但他太容易被周杏林说服,周杏林总是很有道理。
“虽然我上班时间只有两小时,但在这边住,我坐公车来回通勤的时间也要两小时,公车还不是总能准点的,我实际通勤时间比这更长。还有交通费,我一天来回十块钱,一个月下来两百多,有时候公车出什么状况或者我出状况赶不上公车,打车过去一趟就要三五十块——”
周裕欢静静地看他,戳破说:“这是真正的理由吗?”
周杏林摊牌:“你也知道,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啊。哥,你就答应我吧——”
周裕欢叹气:“你硬要出去住,我不答应又有什么用,你真想做什么我阻止得了吗?”
他这样就是妥协了,周杏林很开心地亲他一口,又黏他半天,才说出自己的最终目的:“那你帮我租房吧,哥,房子我已经看好了,不用你忙活,钱我也自己出,你来帮忙签个字就行。”
周裕欢垂眼看他。
周杏林脑袋贴在他腰上,仰头小声说:“主要我还没满十八岁,手续很麻烦,用你的身份证去租就方便多了。”
周裕欢……周裕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他是来表示反对的,结果根本反对不了不说,还要被拉去同流合污。
他揉揉眉心:“行,什么时候签?”
周杏林要租房出去住的事在家里又掀起了新一波争吵。原本这事和周裕欢关系不大,邹兼礼和周丰总避开他斥责周杏林,但没过多久两人回过味来,找了个机会严肃认真地问周裕欢。
“周杏林还没成年,怎么那么容易租到房?欢欢,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替他干什么了?”
周裕欢从手机屏幕的聊天界面上抬起头,沉默三秒,承认:“嗯,那间房是以我的名字租下来的,但钱不是我给,乐乐用他自己攒下的钱付房租。”
邹兼礼和周丰震惊地瞪着他,尽管早有猜测,但从周裕欢嘴里说出来完全是另一种重量。周丰指着他:“你这孩子,你……你怎么能帮他干那种事!”
周裕欢调整情绪,温声细语试图说服父母:“你们也知道,乐乐去做兼职,这里离他工作的地方太远了,上下班都要一个多小时,这样他很辛苦啊,在那附近租个房暂住没什么不好的。”
邹兼礼冷哼:“他做什么兼职?上人家里当个家教,很光荣吗?本来这事我就不同意,家里又不是没给钱他花,他非去折腾这个干什么?知不知道丢人!”
周裕欢没明白当家教怎么就丢人了,也无心掰扯这一点,他闭了闭眼,低声问:“那你们有没有和乐乐说过,如果他不学医,大学期间的费用全部由他自己承担?他不去做兼职,大学四年的费用从哪里来?全靠奖学金吗?”
周丰眉头倒竖:“我和你妈只是火气上来了,顺口那么一说,哪可能真这样干?就算周杏林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和你妈啊?欢欢,你觉得爸爸妈妈会做出那种事?”
“我不知道。”周裕欢轻声说,垂下眼,“可是你们明知道……你们和乐乐的关系本来就僵,没有我们之间这样的信任基础,你们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种话?乐乐会认为你们说真的啊,你们知道……这些话会让他有多焦虑吗?”
邹兼礼不耐烦:“我和你爸上哪知道?他和我们沟通过这些吗?”
“你们想让乐乐怎么和你们沟通呢?”周裕欢神经质地捏紧手机,抬起头,声音依然是轻柔的,“那些话在你们看来是随口一说,但说出来的当下,你们不就是想让乐乐妥协吗?你们的本意就是想通过施压,让他低头。”
他这个状态很奇怪,神色平静,声线平稳,和过去许多年没有区别,是邹兼礼和周丰熟悉的那个听话孩子,偏偏字句十分尖锐。因为他不匹配的神态和语句,周丰和邹兼礼甚至怔了几秒,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周丰压着火气:“那又有什么问题?周杏林那个犟脾气——”
“真的没问题吗?”周裕欢低低反问,“可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为什么非得服软,为什么非得听你们的呢?”
“周裕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邹兼礼猛地站起来,提高声音,“这是你该对爸爸妈妈说话的态度吗?”
周裕欢噤声,瞬间静下来,十分茫然,只觉得耳边的话和他记忆里总听见的那句重叠在一起——
“周杏林!这是你该对父母说话的态度吗?”
他已经听不清周丰和邹兼礼在说什么,脑仁刺痛,只垂头任由那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在他周围炸响。好半晌,所有声音似乎都停了,周裕欢迟钝抬头,看见从小疼爱他的父母的怒容。
周裕欢怔坐几秒,滞涩起身,因为久坐腿麻摇晃一下,但很快稳住。
“妈,爸,我也找了一份暑假兼职,已经线上谈好了。”他开口,又一次握紧手机,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是在一家培训机构里,面试顺利的话我过两天去上班。”
周裕欢找暑假兼职的事没提前和周杏林说过,等他准备要上班,周杏林得知时十分诧异。
“哥,你也缺钱花啦?”
“没有。”周裕欢轻描淡写,舀一口龟苓膏,没提那天和父母吵架的事,“出去锻炼一下,就当积累社会经验了。”
“他们没意见吗?”周杏林忍不住问,拿手机地图看周裕欢要去工作那家培训机构的位置,“你上班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咱们租房附近啊?”
“嗯,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周裕欢逐一回答,“爸妈有意见,所以我们已经吵过了。”
周杏林不可思议:“你吵架都要出来兼职啊?这又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想工作以后一辈子长着呢,这么折腾自己干什么?”
周裕欢注视他,双眼沉静:“你觉得我在瞎折腾?”
周杏林一看他这个状态就知道不对,放下勺子,警觉地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摇晃:“哥?你醒醒,别陷进去了,不许过度解读啊。”
周裕欢被他晃得闭了闭眼,从轻微魔怔里回过神,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疲倦地揉揉额角:“我没想这样……我就是……”
“你就是跟他们吵了架,心绪不稳,容易往歪里想。”周杏林接过话茬,体贴地帮艰难措辞的周裕欢把话补充完整,“我知道,等回去你亲亲我我就原谅你啦。”
周裕欢叹气,隐蔽地拉过周杏林刚才朝他晃的那只手,很克制地轻轻抓紧,低声说:“对不起。”
因为去做暑假兼职的事,周裕欢和家里的关系持续僵化。邹兼礼和周丰原以为他只是想法一时出了岔子,过几天那个状态过去了就好,结果周裕欢的反叛一直延续了下去。
邹兼礼和周丰始料未及。
他们对周裕欢比对周杏林耐心得多,意识到这个孩子真的问题严重后,狠话软话都对周裕欢反复说过。但周裕欢毕竟长大了,差两三个月就满二十一岁,劝归劝骂归骂,他们终归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可能真把周裕欢锁在家里整天盯着。
正式上班前一天,周裕欢简单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拖着个小行李箱离开家。周丰看他这样,反应激烈,声音抬高好几个调,险些当着他面把行李箱砸了。
“你要学周杏林那样野得连家都不回了是不是?好,你说我们从小不管周杏林,现在也没资格管他,那你呢,这么多年我和你妈也没管你吗?你要为了周杏林来跟我们对抗是不是!”
周裕欢沉默片刻,在他俩的瞪视下,把行李箱挪到身后。
“您想哪去了?”他轻轻叹气,“我没有不回家,放假了我就会回来,只是出于工作考虑平时不住家里,跟去上学是一样的。”
纠缠了将近十分钟,周裕欢才顶着压力得以成功出门。即使室内开着空调,开门的一瞬间,他也意识到自己出了一层汗。家门关上前,他听见邹兼礼安抚怒不可遏的周丰,那话却分明说给他听。
“别生气了,一会儿气坏身子。等他出去过几天苦日子就明白了,外面工作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到时候他就知道回来。”
培训机构的工作确实辛苦,邹兼礼是对的,尽管周裕欢每天只需要连上四小时,但两天下来,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不过邹兼礼也有没说对的地方,周裕欢吃到苦头,却没想撂挑子不干,事实上到第三天,他就慢慢开始习惯了。
周杏林下班路上顺路,会给他买一瓶凉茶带回出租房——他俩当然住在一块,虽然周杏林租的是个一居室,但屋里有两张床,严格来说是个二人间。只是他俩通常睡在一张床上,另一张床用来堆放衣服之类的杂物。
虽然这份兼职即使习惯了也不轻松,但大概因为其余时间和周杏林相依相伴,周裕欢整体感知是快乐的。唯一让他觉得压抑的,是周丰和邹兼礼不时打来的电话。
周裕欢基本不会像周杏林一样和父母激烈争吵,事实上他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有,邹兼礼和周丰说软话,他语气就更软,只是在内容上不退让;邹兼礼和周丰斥责他,他仍然表现出心平气和,安静地听,偶尔温声细语地辩驳上几句。
“妈,爸,我很多同学平时都做兼职,干培训机构的、家教的也不少,没什么丢人的。况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将来迟早要工作,现在提前适应一下社会也没什么不好。”
最让周裕欢无奈的,是一阵后邹兼礼甚至找上姜思园,叫姜思园来劝他。
姜思园和周裕欢有合作关系,又算朋友,她表面上乖顺答应,私下里当然不会真劝周裕欢,只是打电话来告诉他有这么个事。
周裕欢听她说时,正在租房里尝周杏林试做的凉拌魔芋面,凉拌汁调对了,整体味道还可以。两人一人一侧坐在窗边的小餐桌旁,房子楼层不高,这边窗口对出去正是树影婆娑。
“抱歉,我没想到我妈会找上你。”周裕欢叹气,放下筷子,满心无力地用手撑了撑额头,除了道歉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我们别继续了,就说是我的原因,我们闹掰了。不然就我现在这个情况,我担心后续我妈还总找你。”
姜思园不认同他的解决方案:“不是这样的,现在在你爸妈眼里你处于不稳定状态,他们本来就觉得没法和你沟通,要是这时候我们掰了,他们认定你不可理喻无法交流,只会更加从我这边着手。”
是这个道理,周裕欢一时语塞。
两人商量一阵,决定还是暂时维持现状,免得进一步刺激周丰和邹兼礼。对周裕欢来说,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他对父母有很深的感情,原本就不希望因为自己要独立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对姜思园来说,她也有小小的私心,周裕欢是个太理想的合作伙伴,她父母满意她自己也省心,要是再找一个,不一定能碰上想法和性格都这么契合的。
他们在聊,周杏林就在一边听,偶尔看周裕欢一眼,安静地不插话。挂电话前,姜思园没忍住问周裕欢,这么快和父母闹到这个程度是不是太着急了,他还在上学,没经济独立的情况下这样很容易被动。
周杏林已经吃完凉拌魔芋面,起身到小冰箱前给自己拿可乐。周裕欢的目光不自觉跟着他走,静默两秒,只说:“我……是出于一些别的考虑。”
他知道自己比不上周杏林坚韧自立,更没有周杏林主意正,至少在周杏林对他说打算去做暑假兼职前,他在父母的灌输影响下从没动过这个念头。是周杏林,在那天下午重重打破了他的固有思维。
周杏林说:“哥,你不用去找他们谈,我知道他们是认真的,从小到大他们都嫌我多余。我可以自己承担大学期间的所有费用,这样我还轻松得多。只要不依靠他们,我就可以心安理得不接受他们的任何指责,不需要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周杏林对他说出埋藏的心里话:“我说出来你可能会难过,可是哥,自从我有自主意识以来,我所有努力的动力都是脱离这里,脱离这个家。我爱你,但我不爱这个家。”
他比不上周杏林,一直都是。他明知道周丰和邹兼礼对他的爱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对他的控制,他听话且符合预期,所以爸爸妈妈爱他。
他爱爸妈,也需要爸爸妈妈爱他。他回避真相,不敢挣扎。
可他不能逃避一辈子,永远任由摆布,去换取一份明知道不健康的爱。
他想挣脱恐惧的束缚,即使痛苦惶惑,也要克服软弱,颤栗地一点一点重塑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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