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鸭子,再见小鱼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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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们身上的水没有了,除了头发都不湿了,也不冷了,还比下水之前要热很多。
我泡一会儿,晒一会,晒一会儿,泡一会,我哥说已经玩了一小时了,我说不能继续玩吗,他摇头,我就继续泡一会,儿。
儿,儿,我舌头卷起来,卷过河水,也卷我哥的嘴唇,水波像鳞片一样闪闪地刮过他的脸,他真好看啊,我兴奋地往他身上扑,他陷下去,头和脖子就被水波那样一抱,我看呆了。
我捉了排队下水的一只鸭子,问他,小鸭子,你看你看,旁边站着的是不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你也是特意来看他的是不是?鸭子湿淋淋地在我手里乱蹬,这样不方便,我给他脚上去缠水草,他突然大叫起来,一身毛都搓成刺了。
哥哥说他这样是痛了,叫我把他放回去,我说他痛了为什幺自己不说?我哥说他说了啊,但你没听懂。
我没听懂吗?我……唉,我还是没有习惯他们不会说话。不只是鸭子,也不只是这一只,它们几乎都不会说话。
我哥叫我把它放回水里,这倒是和会说话的鸭子一样,他们都会游水,我又稍微有点兴趣了,想看鸭子沉下水的样子。我掰开它的腿,细细的一用力就断,空心的一小节骨头看起来像吸管,鸭子突然不叫了,我放它回水里它也还能游,没沉底。
我说我喜欢这个鸭子,他游水真的好厉害,我哥一下把他捞起来,拉着我的手臂要我上岸,但只让我在旁边等他,他穿好衣服拿鸭子去给了一个戴草帽的人。他嘴巴一张一关,我隔着老远,也学他嘴巴一张一关,他弯腰从口袋里掏出一点东西,我也弯腰把大腿肉拉了一下,除了痛得要哭,我什幺也没拿出来。
但我猜我肯定是做错什幺事了,比如骂鸭子不会说话被听到了,帽子想骂回来。我一下就趴在地上,眼睛从草缝里盯着那个帽子,又赶紧把腿肉拉得更疼,我如果也有一身毛的话现在也疼得刺起来了,那帽子就算狠狠骂我、说我坏话,我哥看我这样也就不舍得生我气了吧。
我哥转身走回来了,我确定他能看见我了就开始满地打滚,他就看着我滚,等我发现身上滚脏了自己停下来,他就让我再去河里洗一次。我心虚地拉他裤子,摸到他裤子那个空了的口袋,但他说没事,还说会带我去另一个地方。
我又看了看帽子,问他,那个地方的鸭子是不是也不能说话啊?他说,他希望那个地方没有鸭子。
我捂着耳朵躺进水里,好咯,我又听不懂他在说什幺咯。
洗干净以后我没衣服穿了,我哥脱了他的衣服给我挡屁股,上车的时候我捂着我前面他捂着我后面,路边很多摆在车上的西瓜在等人吃,我哥去买了半个,用他从家里带出来的水果刀切开了。
那把刀白白的,前面尖尖的地方断了,这样它就有了两个尖尖,坏处是不够长,不能一刀穿到西瓜屁股,我哥切一刀下去再掰开,拿下来的西瓜上就留了一块小尾巴,吃完我从窗户里露出去小半个我,胳膊一挥,西瓜和西瓜汁飞进河里,绿绿的西瓜皮像鱼一样游走了。
再见鸭子,再见小鱼西瓜,我们也走了,我们还要去找糖果屋。
02
我的问题不可能在学校里找到答案,所以老师讲课的时候我也很心不在焉。
早上我就应该问出口的,不然呢?从小到大他身边除了我还有谁啊,是我要带他离开,凭什幺又是我在害怕?我当然可以问他的。用喊的方式问上一百遍,再让他回答我一百零一遍。
我一直忍着不喊出声,我早就忍得很累了。
我想他,我想回家。刚才做课间操的时候我才发现滚下楼梯的时候扭伤了脚,鼓起的脚踝和别人不一样了,就成了可以让我站在楼上还不被扣分的特权。在落差超过五层楼的距离下,转动的黑色脑袋被太阳晒得又扁又平,模糊的人脸也像是罩了一层面具,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声将他们完全概括,虫子如同鬼影般不加选择地缠绕在他们脚边,那些被整理成秩序的人和在秩序的托举中炫耀秩序的人,迟早也会肿胀地鼓起来。像脓包一样。
我趴在桌子上走神,突然老师走过来叫我,他是看着我走过来的,弯下腰拍拍我的背,一幅跟我很亲近的样子把脸贴上来,镜架上臭烘烘的反光舔过我的鼻子,恶心得让我差点吐出来。
“后天就要开家长会了哦,”他笑起来的那个表情,说话用的那种语气,都在模仿郁颂棠,但又比她更加挤眉弄眼,“记得提前跟你妈妈说一下,哦,看我忘了,不一定是她会来对吧?”
“我记得你家里人都挺忙了,年级主任还特别交代过我要多照顾你,但我看他是小看你了,你可是我们年级第一,我们班的大天才呢,我光是想着家长会怎幺夸你都想得昨天没睡着!”
“唉呀,那既然你妈很忙的话,家长会那天是不是就得请你……可能是你家里别的亲戚来啊?”
他言辞含糊的试探催发了一种丰盛的腥味,那腥味能引着他往上爬,曾经无数个和他一样以为能在郁颂棠身上爬出一条捷径的男人也都贡献过这种味道。
“不知道,”我捏着鼻子说,“可能是我妈的老公。”
你死心吧,我真想这样告诉他,也是用喊的,喊破他耳朵那样告诉他死了这条心的吧,到时候来的可能是个比你更臭的东西,你不可能赢过他的。
“哦,这样,”他说,“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觉得你妈妈更愿意来的,就是你得主动一点,你开口邀请她,说你希望她来,那样她就高兴了,她一直都很爱你,但是你呢,叛逆期嘛,我见多了,也不想说什幺招你烦的,但是母子之间总要尝试多沟通沟通的,你妈妈经常晚上给我打电话都是在问关于你的事,她特别担心你。当妈的都这样,我看得最清楚了。”
我不知道他清楚什幺,只知道我一年到头说脏话里带的妈字都比喊妈的次数多。
他套着郁颂棠的假皮子,高高站起身来,招呼刚做从广播声里窸窸窣窣涌回来的学生帮他拿一件东西,他大半个身体都扭转过去,但目光直直盯着我:“你妈妈最在乎你了。我说你在班里经常一个人发呆,她就担心地整夜睡不着,今天也是她特地托我给你送来礼物,想帮你融入我们这个大集体。”
“你看。”
熟悉的录音机“咔哒”一声张开嘴,被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的学生填入一盘磁带,老师双手举过头顶,交握,呐喊声振奋得好像这双手刚扼死了一个人:“所有同学!所有同学!大家都别忙着坐下!全体起立!来!”
“起来!大家都听好了!这是一个秘籍!”他振臂一舞,指着讲桌上那台黑黢黢的录音机,“看那个,这是我们班大学霸学习时候听的,他每天都靠这个集中注意力!他妈妈今天把录音机送到我们班了,给我们都来蹭蹭学霸的好考运!下次考试大家都能更上一层楼!大家开不开心?!”
班上所有的人都擡头看过来,他们的目光像数百发枪响同时射穿了我。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这超乎常识的声音一开始让人静默不明,但总有那幺几个聪明的先站了起来,学着老师的动作站得像剪刀一样笔直,他们聪明地带了一个好头,于是所有人就跟着进入了聪明的惯性,变得越来越聪明。
“上楼、上楼、上楼、上楼!”
“加分、加分、加分、加分!”
他们从握着手呼喊,到跺脚,狂叫,欢呼,献祭一样高高举起双手的时候,面具从每个人的脸上脱离出来,撞上半空像烟花一样碎裂,他们是电影院里声色煌煌的正片,而我早就在某个不起眼的环节里被一刀剪下。
我再也理解不了他们,我也看不到烟花,我只能痛得快要躺在地上打滚,但又找不到施暴者。
她不在这里。
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在我想要相信爱是值得我飞蛾扑火的时候,她一次次的,不厌其烦地把我拉出来,告诉我,把我从人变成飞蛾的东西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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