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文-----

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道怀有如何的心情，他找来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那支来路不明的香薰蜡烛。它装置在圆形的塑料蜡台上，熔化的蜡恰恰在边缘盛满，鼓起微妙的弧度，险些要流下。把蜡液比作眼泪，太过普遍，不是一个优秀作家的好修辞，但这一时刻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它们的悲伤。他在流泪，津田想。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帮他拭去眼泪。

温和清淡的气味透过鼻腔，拥紧了他的身体，他仿佛坠入了一个过分暖和的拥抱。闭上双眼，冬日内壁炉里燃烧的炭火，和立足于白雪皑皑的远处的白色松林，是熟悉的、黑泽与他多年前前往滑雪的场景。握着度数不高的瓶装啤酒，冰冷的玻璃瓶身在手掌的摩挲中变得温暖，他们坐在沙发上烤着火，腿上盖着毛毯和刚刚脱下的厚重衣物，消融的雪水从靴子的顶端滑下，滴在木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很快消逝的痕迹。黑泽的护具放在炉旁，他的手搭在津田的肩膀上，津田抿下啤酒，看向他，听完他的笑话后放声大笑。那时他们的生活尚不算枯燥，每日有许多值得一谈的事物，黑泽的面容很青涩，他们能够总是待在一起，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够直白地读懂对方。进入社会之后，他就再无勇气去阅读黑泽了。

良友难得。他不想由于侵占私人空间这样荒诞的理由被黑泽疏远。他开始给工作后自己稍稍远离黑泽的行为找借口。归根结底，他并非不清楚出发点是什么。他只是一个连步子都迈不开的胆小鬼罢了。

真愚蠢啊。他看着眼前清晰的黑泽。既然这只是一个梦，或许要尝试着走出新的一步。固守原地，便什么都会失去了。

黑泽。他念出他的名字。舌尖有些发涩，舌根被气流震得发麻，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什么事？他仰头灌了一口酒。

只是……看来我已经成为无趣的大人了。津田笑着说。想象力、推理游戏、冲动，这些都和我无缘了。

那怎么会？记得你写过的绘本故事吗？根据反馈，有很多小孩子喜欢你的书哦。你是一个值得喜爱的成功大人。灯的阴影悄然晃动，眨眼之间，黑泽的脸庞不再年轻。你啊，对自己有点信心吧。

……成功？津田顿了顿，低声笑了。什么成功嘛……每天都一成不变地重复着无聊的日子，总是活得像窝囊废一样。没有你的话就会蹲在某个角落里独自发霉，这算太过失败的成功吧？

明明我什么都做不好。多日积压的沮丧和惶恐终于在此时爆发，他的声调不禁扬了起来，尾音微微震动着空气。这都值得喜爱的话，只能说其他人都是笨蛋……！

尴尬的安静持续了几秒钟。端详着黑泽的脸色，他连忙讪笑着握起他的手腕：……抱歉抱歉，是我的情绪太激动了。我的意思……

不。不同于以往总是笑着的黑泽，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津田的话，表情十分严肃，径直地望向津田的双眼，甩开他的手。

你的故事很纯粹。让人愿意去亲近，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才能。得到他人喜欢、得到他人的心声，正是因为你足够敏感和细心，善于观察和感知身边的人与情绪，你愿意接纳他们，去包容这些个性不同、与你也毫无关联的声音，这就是你的能力。你做得很好。

我……

而且……你很勇敢。黑泽的神色似乎黯淡了。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遇到这些。是我让你陷入了如此境地，是我让你进退两难。可是、可就算这样，为什么你还能笑着和我聊天？黑泽的语气猛然激烈起来，他扶住津田的肩膀。为什么你还会这么信任我？为什么……

我陷入了如此境地……？津田很疑惑。

你……黑泽张了几次口，最后却只是脱力地垂下头。他松开津田的肩，转而把他托入怀中。黑泽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对待某个易碎品一般。梦是自我意识的投影。津田愣了愣，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原来渴望着黑泽的拥抱。

……你就是人太好了。所以不要说那样的话，不要说你什么都做不好。黑泽继续说，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他似乎很愧疚，不知为何，津田无端地烦躁起来。黑泽只是在对他的愧疚感负责，而不是因为他十分重要。天知道黑泽指的是什么事情。他不在乎那么多。对于投影而言，面前的黑泽隼人太真实了。真实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他的颤动也从指尖震荡至心灵。或许他一直都在渴望黑泽的拥抱，不止如今，不止从前。所以他才真实地感到愤怒。这里真的是他的梦境吗？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了。

……是。我知道了。

不过，请不要……因为你的负罪感而扮演太过在意我的样子。津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黑泽呼吸一滞。他不再说话了。落日沉入地平线，如同石子激起水浪——他眼中的景象出现了破碎的波纹，天地翻转，重力作用下身体不可抑止地向后倒去，所有事物都在破碎，被浸泡在水下，留下一串雪粒般的泡沫。津田莲也的后背撞上了沙发的软毯，在下一秒他挣脱黑暗、在床上翻身坐起之前，他仍然记得黑泽的眼睛。

那双满怀悲哀的、与他告别着的双眼。

他喘息着转过头。蜡烛已然熄灭，露出底部的金属托盘，上面刻着一句话：愿阳光与你同行。第二个五点钟，天刚蒙蒙亮，津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他握住杯柄，看向窗外。那里一片寂静，交通信号灯孤独地闪动，黑色的、干枯的树影摇晃着，高楼大厦只剩下零星的一两盏亮光，停留在电线杆上的麻雀在冷风吹过后，成群地向暗蓝的天空飞翔。

他想起那个绘本故事，名字叫做《执着的雪山》，年幼的雪山询问年长的鸟儿，如果它爱上了太阳，它该怎么办呢？鸟儿说，那就站在原地，直到你能够抚摸太阳吧。春季到来的时候，动物们问雪山：你为什么还不走呢？雪要融化啦。雪山回答道，他要在这里等待太阳。

雪山雪山，你不累吗？太阳可是每天都会离开的呀。

我不累。因为我矢志不渝地爱着他。你知道吗？只要足够爱一个人，你可以为他付出所有。

但是一厢情愿的爱有价值吗？

爱不必要价值来衡量。爱是意义，存在的意义。

之后动物们离去了。雪山站在原地，常年的积雪使它短暂地逃避太阳的热量。后来它终于到达梦寐以求的、太阳的高度了。在他触及太阳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不再是他的太阳了。每一天夜里，太阳都会死去。照常升起的他，只是新的太阳。

无厘头的故事。他好奇着画手是哪一位老师——真是拜托了。他的视线随着回忆逐渐上抬、上抬——越过地平线，越过鸟雀飞往的夜空。

停留在两轮圆月上。两轮一模一样的圆月，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怪异的扭曲感超过了第六感的阈值，恼人的头疼撞击着他脆弱不堪的大脑，这明显不符合物理学定则、天文学常理，更不符合正常人类的认知。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疾病，或是自己的精神有什么隐疾，直至他颤着手连拍下十张月亮的相片，他才敢相信——

两个月亮存在着。在这个世界里真切地存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