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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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旁的芦苇吐着白蒲,风刮过去,团成团的,松散的,那些看着如云朵一样软的种子便往四处飞。争先恐后的,犹如调皮的顽童一般,比赛着谁飞得远些。
带头的厉害许多,被风带着,笑着闹着沿着小溪村的东面还要往东,到最尽头的那间土砖房的青瓦顶上落定,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夹着痰的咳嗽声震得抖了抖。
屋里的人像是要咳断了气,拉破的风箱急喘。茶水咕咚了好几下,中断了咳声,沾着泥的黑布鞋跨过木门槛,空荡的裤管一甩,嘴角长着颗黑痦子的老男人瘦得脱了相。
趴在屋顶的蒲絮飘着动了,看清了这人是经常往芦苇丛撒尿的老东西,半入土的年纪,尿完了看着那芦苇杆子都起淫性,翻了那褶皱的老皮就动起来,哼哧哼哧喘气。
碍眼得紧,厌烦得紧,蒲絮祈求起风,希望来得急些快些,快刮走了它。
愿望落了空,倒是一阵由远及近的破锣喊声惊得它又抖了抖。木门板被撞开,跑进来个驼背的人,和那老淫鬼一样年纪,呲着口黄牙,酒气熏得屋顶的蒲絮白眼一翻,往后飘了飘。
黝黑的手臂抹掉豆大的汗珠,驼背人不住笑着,嘿呀了好几声,给这院里人道起恭喜,“林老二,你可算捡着大宝了。”
“嗬,鬼牙子,白天的就喝得醉饱了,溜跑老远编排我这老家伙?”
嘿,嘿,瞧这人记性,也真不怪他还知道自己个是个老东西了,记性这般差。
老鸦嫌弃猪黑,鬼牙子腹诽完,脚尖一踮转个弯儿,往林老二肩膀上砸了两拳,“说成啦,说成啦。坡子寨的卖豆腐那老栓,要将他闺女给你呢。我瞧见人了,模样可水灵,比你儿子就长了个七八岁,你这老东西真捡着宝了。”
脖颈上皱在一起的干皮收缩着,林老二咽下要起的咳嗽,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他刚要忍不住笑,又拉下了脸。
他想起了那老栓头,也想起了他的女儿,前一年刚死了丈夫,如今是个小寡妇。
“嘿呀?怎么着?你这拉下个驴脸,嫌弃我这老伙计给你做这天上都掉不下的好媒?”
做媒的人显然忘了自己也是个一样货色,偏捏着嗓子拿起那教训人的姿态来,“我的老哥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一辈子还没怎么过活就娶了三个老婆,一个跑了两个死了,传出个克妻的坏名声。不是吴老拴心善,谁能看上你这个病鳏夫?不赶着殷勤点,在这儿拧巴着巴巴给谁瞧呢?”
心里冒着火,脑袋也像要冒起火来,听着的人来了气,鸡爪子般的枯手攥紧了,又松开了些。
算了,算了。老淫鬼心里拜了个佛,忽然觉得自己圆了正果一样,叹了口气,“欸欸,鬼牙子,你说的不错啊。只是这…这她破了身子的么…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唉,唉,他又叹起气来,咳嗽有些压不住了。仿佛女人被破了身子,就像塌了天一样。
黄牙呲得亮眼,黄牙的主人觉得天大的笑话也没有这样好笑了。害,这病痨老淫棍,皱巴的老皮立不立都两说,还挑起来了。
鬼牙子越加看不起人了,又顾起当年两人一起在县衙上给县长老爷种菜喂马的交情来,掩着手凑上那干瘦的耳朵,“老王八,心往肚子里咽吧,我早给你打听好了,那闺女如今还全乎。上一任的那个不中用,刚拜了堂就发了猝病咽了气,手都没挨着一下嘞。”
冒起的火被浇灭了,林老二鼻孔里又呼哧呼哧喷着热气,露出排吃烟叶吃黑的牙,握紧了鬼牙子的手,此刻又觉得他是好哥们好兄弟,再铁不过,“老伙计,你好哇,你好哇,我欠你大恩情。”
滴溜圆的浑浊眼珠一转,鬼牙子受了这句话,心里舒坦。他正要开口道了他趟来的本意,刚伸了手要要牵线钱,门口几声驴叫,混着羊群高低起伏的羊咩音,打断了他的当口。
羊群一溜烟儿进了圈,挥着鞭子的人喝了几声,将趴在篱笆旁的几只倔的,也赶了进去。
住了话口,鬼牙子呦呵了一声,显得多熟络一样,往对面打起招呼,“榆生,放羊回来了啊。”
羊圈门被堵上,拽着鞭子的人转过了身。大约十七八的年龄,肩宽腰细,个高腿长,除了眉骨那儿豁开的一道口子,模样身材都是个顶个。洗得有些曝白的褂子开着衣扣,光着的膀子映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小臂上青筋突起。精壮的胸膛亮出了些,上面隐有些汗珠。
听见了那问人的话,这少年人也当没听见,未曾理人。他赶着那头黑驴进了驴棚,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浇了自己一身,又另打了一桶,放到黑驴饮水的石槽里。
林老二咳嗽起来了,脸涨成了猪肝色,鬼牙子在一旁咯咯笑起来,尖细嗓子合起节拍,“好小子,你老爹要娶新媳妇了,给你娶个后妈来,你和你妹妹,要成有娘的宝了。”
烦人。
烦人异常,耳朵里进了污水,痒意和烦躁滋生。
榆生摔了水桶,鞭子甩开在地上噼啪一声脆响,这脆响很快淌过去,鬼牙子的腿上起了印。
黄牙不再呲了,骂天骂地骂榆生,驼背试着挺起,要夺了那鞭子。榆生的个儿不白长,力气也不白长,脆响便又在鬼牙子手臂上响开。
儿子打人,老子觉得丢面,没了权威。拉破的风箱喘个不停,同驼背一块去夺鞭子。
都说了,榆生的个儿不白长,肌肉块子不白长,他们曾经吃过亏,还要上赶着继续吃亏。轻飘飘的一推一搡,两个老的齐刷刷摔在地上,哎呦哎呦乱叫一通。
鬼牙子气得窝火,可他打不过人,他打不过,口舌便继续逞能,“混球东西,收收你这臭脾气,赶明儿你后妈进了屋,再吓着人家。”
他又咯咯笑起来,林老二也笑起来,黑牙和黄牙并着排,相同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第二天里,他们还那在那院里同样地方,夸张笑着。
林老二熏黑的牙在黑红配的喜服下显得更黑了些,榆钱树下的黑驴上坐着一身红衣的新娘,胸口戴着一朵红得滴血的花。瓜子脸,小耳朵,弯眉杏眼,脸是剥了壳的白煮蛋,远瞧着就能掐出水。
听见笑声,她垂了眸了,眸子就是清晨露水淘过的黑葡萄,黑葡萄滴了水,她落了泪。黑发编成黑色的长辫子,黑云遮住了天,一切都成了黑色的。
“林老二!敬酒啊!”
“敬酒啊!新娘子!敬酒喽!”
这声音大得恐怖,震得驴背上的人抖了下,掩去了眼泪。被掐着腰抱了下来,她的腰被勒紧,被有意摸着,她闻到酒气和烟叶味,她干呕了一声,眼里又蓄起泪意。
三块银元,她的这些眼泪就用那三块银元买来。她那残了一条腿的爹,收了那三块银元,说为了她谋这亲事废了许多力气,说他自己个混蛋,不该为了跑了屋里人,将那气撒在女儿身上,抽痕打痕弄得一道道。
他让她去吧,去过好日子,从今往后,他打不着她了,有人会给她撑腰了。
他笑,他揉着自己断了的那截残肢笑,又叮嘱起来。女儿,女儿,受了委屈记得找娘家来啊。
不愿再想了,不想再想了,恐惧和可怖排山倒海涌过来,她不想了。
酒杯的酒溢出来,滴到新娘子洁白的手背上,就这样罢,就这样罢,她想。
她不愿再挨打了。
天黑了,天又黑了,明明下午就是黑的,现在又黑了起来。堂屋的灯油被添得满当,新娘坐在大红色的床单上,看着灯火闪着,摇摇晃晃。
她的心也摇晃起来,她听见木门响了,摇晃变成了擂鼓吹响,头要炸开,耳朵也要炸开。
各种味道混合飘过来,关了门,那干瘦的身影也摇摇晃晃,鼻孔熟练喷着热气,抓揉着裤裆往床边走过去。
他挨着人坐了,正在抓揉的枯手抓得更用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憋死一样,“洞房,洞房你晓得么。你是晓得的,你是成过亲的寡妇。”
脸上发了麻,好似被针扎着,她做不出表情,她木着脸。身体被推倒,被压住了,窗外没有明月,她看不到月亮。
新娘衣领的盘扣被拽了半天,还是纹丝不动。林老二急躁了,眼睛一闭一睁的,更用力揉着下身那团地方,脑子也晕乎起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想不出什么不对劲,继续揉起来。
他揉着倒在了新娘子身上,揉着不再揉了,呼哧呼哧的喘声被一把匕首从中间狠力割开。长噎一声,白眼一翻,手还抓在裤裆呢,人早没了声。
床上被压着的还发着抖,辫子被压开散了一床,如墨的绸缎。灯油燃尽了,她不再抖了,身上的人还是那样趴着。
四肢都发了麻,她试探着推人,粉红色的指甲盖抵上喜服,她颤了手,瞳孔紧缩。
坏了。
完了。
她又成了寡妇,她看见了吴老拴瘸着腿来接她,接了她回豆腐铺挨打。
不,不能这样,挨打会疼,没人不怕疼,她最是怕疼。
磕磕绊绊下床,跌跌撞撞打开木门,额头磕到什么上,又被弹回来。木门边的人比木门还要高,夜空下,那洗得发白的褂子依旧敞开着扣子,眉骨处的豁口依旧明显。
眼前人泪眼婆娑,披头散发,榆生看到那身红衣,藏起了鞭子。那鞭子不是对她的,是对林老二的,他守在门外,防着老畜牲打人。
看她还吓了一跳,望着那白煮蛋滑嫩的面庞,榆生只觉得她年轻。鬼牙子说过的话在这时晃过脑中,他想到“后妈”两个字,他十七了,他是不会开口叫人的。
褂子被揪住了,亮晶晶的黑葡萄又渗了露水,榆生看她指来指去,比来比去,语无伦次。他被拉着进屋了,看到林老二手捂着裤裆,眼睛睁得很大,因为眼窝凹陷,像恶鬼一样。
榆生走近了,看了,探了,站起了身,鞭子往下垂落。沉默半晌,他忽的笑了,明天就挂白灯笼罢。
褂子转身带过一阵风,鞭子又被收起来,榆生看着那头绸缎一样的乌发,看她还发着抖,他想,她也解脱了。
“家去吧,这里你不用管,死便死了。”
而他呢,他这会只想爬到山上,爬到最顶上,喊出来,不管是什么,都喊出来。
转过身了,迈出的脚步被扯住了,腰上多了一股力,大红的喜服下衬得更加莹白的手交缠在一起,狠狠勒着他的腰。
榆生听见了哭腔,哭腔里是试探又坚决的请求,“不不,不要家去。留下了我。我知道你是他儿子,我知道你有个妹妹,我不要你们叫我什么,我当你们后妈,留下了我。”
“留下了我,我照顾你们,砍柴喂羊,洗衣做饭,我都会做。我还会磨豆腐,摘了豆子淘了,水泡了一夜,先磨了浆出来…”
她再说不出了,好像一切显得苍白无力,她会的这些,谁又不会呢?可是她也只会这些,只好呜呜咽咽哭起来,尾音带着甜腻的钩子,到处挠着。
粗布褂子被哭湿了,黏在脊背上,凉飕飕一片。后面的人哭得伤心,脸闷在褂背上,憋不过气了,又换了一边挨着,继续呜呜咽咽。
黑云散开了,弯月露了出来,到处都不那么黑了。手里的鞭子又垂落,榆生其实是不解的,这样的年华,在这儿蹉跎什么呢?
抱腰抱得紧,软的胸脯贴在硬的后背,随着身后人不停的换脸挨着的动作,相触的感觉渐渐明显起来。柔的,软的,温热的。
榆生要去拉下环在腰间的手,那带着尾巴的哭音又重起来,又重复说留下她,她给他们当后妈,对他们好,她会磨豆腐,摘了豆子泡了一夜,磨了豆浆……
“先放开,褂子湿了。”他被哭得没了辙,先妥协。
柔软离去了,凉风一蹿,榆生鸡皮疙瘩起来,搓了搓脖子,“你不用守那些规矩,我和我妹妹不用你照顾,回自己家总要舒服些。”
哭声停止了,换成了有些绝望的表情。她没期盼了,她也挨打怕了,再什么办法呢,解脱?是了,还有一种解脱。
她开始寻找着,寻到了那口井的位置,长发被风吹起来了,有茉莉花的香味。
手已经触到冰凉的井边,胸脯软肉被压下去,那上面勒了一双手。
榆生倒在了地上,她倒在了榆生身上,听得耳边一阵骂声,“你疯傻了!”
她没有疯傻,她只是想逃,逃无可逃,往地狱逃。
情急之下随手抓的人,意识到手心的绵软时,地上的人骤然松手,身上的人还没起来,长发散落一些进了他的嘴,他这会也不敢呸。
月亮又藏进去了,腿也麻了,那身红衣才渐渐从视线里由近及远,榆生才坐起了身。
冷风一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散着长发的人撩起裤腿,新的旧的疤痕交织在一块,没几块好地。
泪眼抬起,看着她已经认定的儿子,“我没有家,我没有家的。”
面上和脖颈都漫上热意,榆生为着自己刚才的话,往脸上来了响亮的一巴掌。他了然了一切,放下了被撩起的裤腿,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包桂花糖,放到那疤痕位置。
“别哭了,明天收拾了堂屋,你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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