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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得很浅,随时可以跳车跑路。

-----正文-----

地铁口向左,那家以烤鸭闻名的国营餐厅将雨幕染作气派的暖金色,影子里万物依然青黑。向南走不超过五十米,霍秀秀躲进报刊亭雨棚、收伞,石绿色两元旧钞票交换一杯粉冲的珍珠奶茶。杂志和报纸浸泡在灯泡昏黄的光晕中,表示香芋味的色素被照得像草莓味,粉红色。老板照例叮嘱一句“别烫着”,开水如南新华街的雨水般飞速涨高,塑料杯口可供握持的空间愈发狭窄,却要容一大一小两只手辗转腾挪。

夜拍结束还得有一会儿。收音机里讲到萨马兰奇,老板调了频道,于是单田芳开口。霍秀秀小心翼翼捧着烫手又烫口的饮料,生出一种坐出租车的感觉,这天气,也许说是出租船更贴切一点。北京不比上海,此时咖啡厅比麦当劳更稀罕,霍家的哥哥们谈朋友爱去那里装腔调,想结交小解公子的同龄人也愿意为工业原料勾兑的饮料买高价单,上岛咖啡加了酒的奶茶口味还不如街边两块钱这一杯,她大半身蔽在雨外,像模像样地叹气,可惜屁股底下是颜色暗淡的四方凳,而不是仙踪林拴麻绳的假秋千,可惜她想查的是干等等不来答案的事情,而不是公主等来王子就可以结束的童话故事。偶有过路车辆,哪怕自行车也足以将水波推到她脚边。

哪怕是前驮草编筐、后拖鸭子形橡皮船的自行车。鸭子船肚里几只菠萝滚来滚去,草编框里一堆菠萝皮、一只装满水的广口玻璃罐。骑车的是个高个子青年,黑色高筒靴束过脚踝,一身黑衣绷得很时髦,怎幺也不像寻常蹬着三轮板车沿街卖水果的黑瘦青年,这副行头更适合出现在地安门东侧,有支麦克风就更合适了。

“先生留步!”霍秀秀撑开雨伞。

高个子青年脚踩马路牙子,缓缓停在公交站牌边:“小姑娘找我有事?”他侧过脸,目光扫过公交站牌:和平门外。人造革报童帽即刻倾下帽檐雨水。

“先生,您丢菠萝了。”霍秀秀打伞那只手腾出两根指头拈菠萝叶,另一只手仍端着将将溢出杯口的奶茶,青年回头看看鸭子船,又看看她,才咧开嘴笑了要说话,又被对方堵回去,“好新鲜的宠物啊!它们不打伞,您也不打伞幺?”她指指鸭子船里的菠萝。

他笑得更开了:“它们是猎物,它才是宠物。”他视线点在鸭子头上,踹开马路牙子就要启程。他走逆行。

“等等,您往南去?带我一段路。”霍秀秀还拈着菠萝。

“听口音,小姑娘南方人?别紧张,我不是片儿警,不查暂住证。瘸狠瞎毒哑巴坏,世间坏人一般黑,来个黑心眼的给你拐走卖了,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青年骑得很慢,跟她走路速度差不多,“猎物幺,总是要被吃掉的。哎,吃菠萝吗,给你削一个?”

“这怎幺好意思?”

“伞打过来一点,对。这只,别急着扔回去,给我。”

青年摸出匕首,两肘拄在车把上,一边娴熟地杀菠萝一边慢慢骑车。霍秀秀走在人行道上,脚趾一次又一次被车轮推开的水漫过。自行车是常见的大二八,在长沙的时候就见几位叔叔经常骑,车条永远亮闪闪,年节时吴家三叔偶尔拿来耍耍车技逗小辈玩儿,但是像青年这种骑法,一般人还真学不来,除非是练家子。

“世间坏人一般黑,是你的自我介绍?”霍秀秀笑道,暖金色的光明远远抛在身后,她的身上只剩雨夜。

“坏人可不会写在脸上。”青年夸张地用嘴角示意她坐后座,“上车,你步子太慢了。”

“坏人也不会承认自己坏啊,哑巴招你了?”她轻轻巧巧跳上后座,鸭子船随之晃了一下,“你的宠物看起来跟你不太熟呀。”奶茶已然喝完,路边暂时没有垃圾桶,只好涮杯子让它和菠萝短暂作伴。她坐得很浅,随时可以跳车跑路。

青年腰力惊人,若无其事继续削菠萝,全黑匕首甚至游刃有余地打了个圈:“刚领的,还没认主,装哑巴呢这不是。”

“哪里能领,我也想要。”衣摆被前方滴水的皮夹克濡湿,霍秀秀收了收,将伞更前倾了一些。显然,他在雨里呆很久了。

“卖菠萝的找不开钱,就把卖不掉的菠萝和他家丫头的玩具都抵给我了。我教你,你也找个卖菠萝的,拿一百块钱跟他买五块钱的,多买几次,他就没零钱了,你就有宠物了。”

“那他家丫头怎幺办?玩具没有了呀!”霍秀秀怪道。

“那你的钱怎幺办?钱没有了呀。”青年学舌,伸长手臂借雨水冲洗匕首,他的手很大,匕首到他手里像削铅笔的小刻刀,“那就找卖西瓜的、卖香蕉的、卖芒果的、卖红薯的、卖切糕的、卖录像带的……哦,这个还是算了,小孩子家家别瞎看。”

此录像带非彼录像带。霍秀秀脸一红,同时打了个寒噤。青年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单单是雨水激发泥土腥味那幺平和。她想起小时候背过的土夫子辨别泥土颜色气味的口诀。

光身菠萝泡在广口玻璃罐里,如同解剖楼里沉睡的胎儿标本,解家另一个哥哥带她溜进学校看过的。

“到站喽!”青年横穿马路,停车,赤手捞起菠萝,切四份、插上木棍。鸭子船搁浅,一根菠萝‌‍插‎‌‍进‍鸭翅膀当招牌,一根径直送进嘴。

琉璃厂西街只有荣宝斋低低点着门灯。霍秀秀一手提半只菠萝、一手打伞,直到坐上解家的车,才感到后怕。解雨臣听她讲完路上遇到的两个怪人,先是闻闻鲜切菠萝,又问她要那幅画。

“她手臂上有文身?”解雨臣重复道,见她点头,“什幺样的?”

霍秀秀翻过便签纸,画了几次,都觉得画不像,丢下笔气鼓鼓咬菠萝。

“菠萝杀手,是他吗?你带他来的,还是他带你来的?”他不动声色背下电话号码,擡眼望观后镜。高个子青年兀自削菠萝,槐树伸开手臂借他避雨,夜拍散场后零星出来的人揩掉额头冷却的汗珠,管他要过菠萝又问怎幺不卖冰棒。

“他载我来的,打和平门外。”她心虚道。知道这场夜拍的不多,未免过于巧合。

“大金牙向我打听你来着,刚才。”他也捡起一根菠萝咬。

霍秀秀慢条斯理擦嘴,也盯着观后镜看菠萝杀手:“奶奶在我这个年纪,早就是老长沙出名的淘金客了。”

旁边闷声嚼菠萝,车里像踩爆了整袋热带水果。

“小花哥哥,替我保密。”

2024.4.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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