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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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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

角色死亡

-----正文-----

恐龙又不见了。这比发现恐龙盯着自己更让他害怕,自从阿星得到恐龙之后,只要它脱离了视线就会有坏事发生。何况它已经饿了好久的肚子。

阿星本来或许不会得到这只恐龙,那天闹哄哄的商场里还有几百个小孩子,应该还有楼下的四眼,他们都有可能看到清仓区的恐龙,甚至他们可能已经把恐龙捏在手中了,却被父母夺过来放回货架。不过他觉得还是成为恐龙的主人比较安全。

谢天谢地,阿星在茶几底下找到了恐龙。这次恐龙吃了他的卡车,他早就不想要了。

阿星和恐龙的孽缘大抵能追溯到春游:名义上是春游,但学校一拖再拖,等他们考完了期中考试,才赶在彻底入夏前发了游学通知。

春游前夜的超市仿佛开了一场游园会,鉴于附近的小孩大多上同一所学校、要去同一个乐园、同样地打算用袋装膨化食品和果冻塞满书包,因此货架的缝隙里塞满了兴奋的小孩和疲惫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在儿童大狂欢似的氛围里,落井下石地讹诈大人是被默许的。于是阿星刚刚卸下手中的薯片,便又动起新的坏脑筋:

“我还想要个新玩具!”

他本来打算用撒娇的语气接着说:“妈妈给我买个大黄蜂吧!就是会变形的那个,求你啦!”

很不巧,这时候他们的购物车正好经过了清仓货架——你可以在商场昏暗的扶梯角落或是结账区边上看到这种货架,摆满了品相不好的水果、蔫吧的蔬菜、磕坏了包装的日用品等等一系列不打折就卖不出去的小贱货们——妈妈不容他施展话术,抓起货架上的一只恐龙玩具扔进购物车,“就这个呗。”

“啊——”他努努嘴,拖出甜腻的尾音暗示道,“我这次期中考试进了前十名了哦,老师还夸我了呢——”

没料到妈妈此时心情不佳,正为了这么多祸害儿童的垃圾食品烦躁,她一把拽过阿星的领子扭头就走:“你还好意思说!你的阿欣妹妹期中考试拿了三个满分,你怎么不和好的比比!”阿星识趣地闭嘴挨骂,这时候顶嘴等同于火上浇油,妈妈补充道:“你天天玩些塑料人铁皮人的工夫干什么不好,拿来背诗早就把《唐诗三百首》都记下来了,有什么难的?你小姨家的阿欣妹妹……”

阿星低头摆弄着恐龙,随着他的眼睛聚焦,妈妈后面的话语全都变成了嗡嗡的噪音。恐龙没有包装,或者它的包装被调皮的小孩撕坏了,它的身上只有一张带着标价和条形码的贴纸,上头的商品名称也很随意:恐龙。这就是它的身份。

恐龙是一只糟糕的塑胶玩具,它通体墨绿色,腹部发白,表面印着粗糙的鳞片花纹,它不严谨,融合了好多不同恐龙的特征:总得来说它长了一副霸王龙的身材,拥有粗壮的后肢以及短小的前肢,外加肉食者的凶相;然而它的尾巴很违和地长成了甲龙的流星锤,背上还有怪异的凸起,不知道是做工问题还是有意为之;它的两只眼睛被染成了红色,仔细比较并不对称,显得略有些斗鸡眼,估计这位老兄是捕猎时会一头撞到树蕨的丑角——把一个无聊大人对恐龙的想象混在了一起,变成了这个怪物……总之,这粗制滥造的玩具配不上他学习的伟大进步,但妈妈发起火来能生吞侏罗纪的一切生物,所以他乖乖接受,最后低眉顺眼地把恐龙交给了收银员。“滴”一声,它就成了阿星的恐龙。

回家的路上阿星攥住恐龙的手心微微冒汗,好像那家伙发烫似的。

春游实际上很无聊,塞满小孩的巴士车闹哄哄地开去游乐园,老师的安全教育禁止了大部分的游乐设施,也禁止他们玩水,于是孩子们排队体验过旋转木马和碰碰车之后就开始扎堆吃零食。阿星昨晚没有必要买这么多点心,因为没有什么人会和他分享,女孩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围坐聊天,男孩们用兜里皱巴巴的零钱买了弹弓和水枪互相攻击,然后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告状,直到所有人都被闻讯而来的老师缴械。

阿星唯一的朋友只有四眼,他们两个躺倒在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阿星随口说什么对方就应什么,聊到恐龙的时候四眼忽然精神起来了,他问:“是不是那种硬塑料做的玩具恐龙,巴掌大的那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太好了,你有一只恐龙,我有一桶非洲大草原的动物,我们可以玩斗兽游戏,什么,你没有带来,那待会回家你可以拿着来找我,一只对一桶不公平?我们当然是一对一,只不过我的兽可以轮流上场,哦对,我可以派熊猫和你作战,我爸爸出差给我带的,别的地方都买不到这种熊猫……”

两个孩子遵守了约定。恐龙单挑哺乳动物大军自然落了下风,偶尔有几次阿星似乎就要赢了,四眼就搬出他临时制定的规则宣布恐龙犯规,于是乎阿星又莫名其妙地被熊猫击败。四眼玩得很开心,他一边嗷嗷挥舞玩具一边往嘴里塞薯片,油炸食物对身体无益,因此他毫无征兆地捂住肚子:“哎呦!”四眼一溜烟地窜进厕所。

没有了玩伴的阿星怅然地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对着满地玩具发呆。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

恐龙在融化!

阿星的恐龙和四眼的熊猫被随手放在一处,恐龙的上身压着熊猫的肚子,阿星怀疑自己花了眼,他分明看见硬挺的塑胶恐龙在变软,它的脖子和尾巴慢慢地塌下去,垂在熊猫的身体上。一开始恐龙还像橡皮泥,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夏天的冰淇淋,它的边缘几乎有流动的液体要滴下来!

阿星伸手去碰恐龙,他的指尖像是被咬了一口:很烫。

恐龙的融化在加快,它与熊猫接触的地方完全下陷,平平的,头尾也和熊猫黏在了一起,就像你打开许久不用的笔盒发现橡皮黏住了塑料尺子。阿星试探地踢了一脚,两个玩具黏连着向前滑动。恐龙很快彻底没了原本的形状,它好像嚼过的口香糖,软趴趴地覆盖住熊猫,一双红眼睛漂浮在粘稠的胶体表面,威胁般注视着主人。更令阿星惶恐的是,恐龙不仅是融化了这么简单,那泥浆似的东西好像有着生命力,他注意到恐龙的塑胶表皮内部有什么玩意儿在向外翻涌,墨绿色的皮肤被蜕去,暴露出黑乎乎的内里,蠕动、冒泡、呼吸……

黑泥攀附在熊猫的表面,贪婪地延伸,直到它完全包裹住熊猫。恐龙的体积不大,因此它熔融后的物质也并不多,分摊到熊猫的表面积上就形成了漆黑的薄层,还能透过它依稀看到熊猫的黑白花色。阿星慌乱了,他幼稚的大脑飞速运转,企图编织合情合理的语言向四眼解释这和他没关系,他什么都没做熊猫就变成了这个模样,他记得上次自己不小心把果汁洒在四眼自称“很贵重”的百科书上他是怎么大发雷霆的。但他太紧张了,他的额头上沁出汗水,喉咙却被堵住了,他张大嘴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厕所门依旧紧闭,四眼的肠道发出一连串恶心的声音,阿星听到他打开了排气扇。

阿星原本想自己或许可以用刷鞋的刷子把鼻涕似的恐龙刷下来,这时候事情终于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是阿星第一次目睹恐龙吃东西。

黑色物质具有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它向内收缩,像是强壮的大手捏瘪易拉罐一样挤压着熊猫。阿星先是听到细微的窸窸窣窣,熊猫的内部正在不停地断裂出无数细小的裂痕,质量结实的熊猫负隅顽抗,苦苦抵挡着黑色物质的进攻,熊猫和恐龙僵持了片刻,但后者的压迫最终实现了质变——先是熊猫的一条腿被掰下来,随后它的身体断成两半……很快就再看不出熊猫的形状。

黑色物质欢快地蠕动着收缩,支离破碎的熊猫在它的胃里咔嚓作响。阿星还能够隐约看到熊猫残片随着恐龙的节奏被搅动。他恍然大悟:自己买到了真正的恐龙,会摄食的恐龙,古老的霸主刚刚吞吃了一头愚蠢的哺乳动物。黑泥不断压缩内部的食物,这团熊猫-恐龙混合物的体积也越来越小,随着黑泥的聚拢逐渐变回恐龙的形状,它生长出两个凸起,重新长成头和尾巴,接着是四肢和背鳍,作为收尾工作,它从内部反刍出原本的塑料表皮,穿上那身劣质的鳞片。

变化停止了,恐龙凝固了,恢复回原先的样子,甚至保持原先的大小,巴掌大的熊猫似乎是凭空消失了。阿星做好了被烫的准备,伸出指尖碰碰它,发现恐龙早已冷却为毫无生机触感。阿星拿起恐龙,仔细地摸了摸地板,没有残留一丁点的黑东西或是塑料屑,恐龙把食物包裹起来吞食,渣子都不掉一点。滚烫的恐龙也没有留下灼痕,四眼家的地板光洁如故,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熊猫回不来了。

厕所的冲水声把阿星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四眼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愉悦,他冲着阿星弹掉了手上的水珠,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没有偷吃薯片吧。”

他的第二句话是:“我的熊猫呢?”

阿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倒在地,四眼伸手掏向他的背后摸索,啥也没有。四眼发觉这不是玩笑,摁着阿星质问他把熊猫藏到哪里去了,阿星张口结舌的态度坐实了他的嫌疑,他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你的熊猫被我弄丢了……”

晴天霹雳的噩耗让四眼刷的涨红脸,他急了,一边挖阿星的裤子口袋搜身一边带着哭腔嚷:“怎么可能弄丢呢!我蹲了会儿马桶就不见了……那是我爸出差给我买的礼物!你还给我!”

搜身未果。四眼绝望了:“你这个小人!你偷了我的熊猫!”阿星苍白地解释他没偷,只换来对方的“谁信你!”

此后四眼就算和阿星绝交了,不管他事后怎么道歉、给对方送零食还是递字迹歪歪扭扭的“道歉信”,四眼再也没有搭理过阿星,放学的路上也故意把他甩得远远的,因为恐龙阿星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更糟糕的是他好几次看到四眼和其他同学挨在一块说悄悄话,时不时瞥他一眼,他一走进人群就像见了苍蝇似的捏着鼻子散开。有时候他和四眼在走廊里狭路相逢,他还能听到四眼牙缝里恨恨的一句:“小人!”

与阿星彻底被孤立同行进行的,是恐龙填不饱的好胃口。

自从它第一次尝到了熊猫的美味后,总是时不时变烫,似乎是提醒饲养员阿星它肚子饿了。

阿星从来不敢怠慢恐龙,他想到恐龙饿极了可能会烫伤自己,再像吃掉熊猫一样把自己也囫囵吞了。好在他发现恐龙不挑食,它发烫的时候阿星就翻找手头的垃圾,比如空的塑料瓶、写满字的草稿纸或者橘子皮,它吃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的橡皮屑也吃。阿星上学的时候它也会自己找东西吃——阿星会不定时发现自己弄丢了铅笔或者一辆玩具卡车,而恐龙趴在地板上,红眼睛幽深地盯着他。

熊猫事件后他吸取了教训,看管好恐龙,阿星能够容忍恐龙吃光他的宝贝玩意儿,但不接受恐龙偷吃别人的宝贝还叫他背黑锅,被四眼当做小偷已经够伤人的。他从不把恐龙带出家门,每天早上都确认它乖乖地待在书桌的角落里。当然,前文说过,恐龙偶尔会自己觅食,一些日子阿星回家会从沙发坐垫或者床底下找到恐龙。恐龙吃饭时的恐怖情景令阿星的忧虑与日俱增,这个三年级小屁孩几乎被恐龙和学校的双重压力压垮了,他计划把恐龙扔掉,比如上学路上把它随手扔进绿化带,但听说鬼片主角这么做都失败的,被诅咒的洋娃娃会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愤怒地报复主人。阿星害怕恐龙报复他。

万一恐龙吃了我怎么办?

阿星只好战战兢兢地给它上贡。

好在他很快发现了恐龙的妙用,除了清理垃圾之外的好用途。这让他再也不嫌弃这个塑料玩具了。

小组长让阿星意识到恐龙是他的法宝。

和大多数小学老师一样,阿星的老师也热衷于提拔“有责任心”的学生来管理其他小孩,美其名曰叫做锻炼,对小组长们锻炼的具体内容是每天早上收作业,抱着沉重的一沓练习册送到办公室,然后打小报告某某某没写作业。

阿星的小组长是一个戴袖套的女孩,总是考班级前三名,他原本和她关系不坏,可是她受到四眼的谗言影响,也萌生出针对阿星的莫名厌恶。一天早晨她像超市收银员似热络地一边和小组同学打招呼一边收练习册,但她走到阿星的前桌就停下了脚步,阿星以为自己放在走廊上的书包挡住了她的脚步,正低头挪动书包呢,却看见组长抱着作业转身离开了教室。

“你还没收我的作业呢!”阿星说,没人理他。上第一节课的老师踩着高跟鞋进了教室,把保温杯在讲台上重重一放,这下阿星没机会带着他的作业追出去了。

课间他被叫到办公室,数学老师劈头盖脸训斥他小小年纪这么懒,这点作业都不写,将来肯定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只能变成流浪汉睡桥洞,到时候你就有的是时间犯懒了!阿星尝试着委屈地解释,给他看自己写完的习题,老师露出一种“早知道你就会这么找借口”的鄙夷神情,嘲讽道:“课间偷偷补的吧!”

从办公室走出来,阿星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升腾的蒸汽——他涨红脸,简直要爆炸了!他的胆子太小了,不然他肯定会狠狠地揍那些在走廊上看热闹的同学,还有故意害他的小组长。他想,假设我骑着霸王龙来学校,他们肯定吓得屁滚尿流,霸王龙帮我吼他们,他们就会趴在地上向我求饶。

哦——恐!龙!

灵感的勃发就在一瞬间,第二天早上阿星把恐龙塞进书包夹层里,他的书包乱作一团,无人能从试卷作业本与鼻涕纸的废墟中看出恐龙的轮廓。下午体育课前的课间刚开始,班里兴奋的孩子们就三三两两地涌向操场,阿星不着急,不仅因为他在体育课上没有玩伴,而且这是做大事的时机,他在座位上磨蹭着,等待。

空荡荡的教室终于只剩下他了,他环顾四周,从书包深处挖出恐龙,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经过组长的课桌,“刷”地将恐龙塞进去。恐龙非常配合,它感受到了主人的需要,这次不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进食。阿星听到了纸张摩擦的娑娑声,恐龙开始大快朵颐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阿星不紧不慢地去饮水机那儿灌满了自己的水壶,等到那细小的声音终止了,他踱回去取出了恐龙。

这个四不像的劣质塑胶玩具原来如此可爱。

玩得酣畅淋漓的组长簇拥着几个小姐妹回到教室,她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伸手去摸水杯,她的表情逐渐凝固了,她低头看向桌肚。

“哇——”

阿星缩在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后头,享受着报仇的快意。

这件事情的后续是小组长挨了班主任一通批评,大意是你怎么这么粗心,课桌里的东西都能全部弄丢,那么多书,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可能小姑娘哭得感人肺腑,班主任还是组织大家搜查了一下周边的垃圾桶和储物柜,看看是不是有人恶作剧。还好他没让大家互查课桌和书包,不然恐龙可能要被发现——他觉得那么多东西这些地方藏不下。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小组长重新买了课本和习题册,课间大家玩闹的时候她吭哧吭哧地补作业。

阿星听到小组长和几个女孩嘴碎,她怀疑是自己在报复她,一个女孩问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她说你笨啊那我不收他作业的事情就败露了,另一个说他怎么可能偷走那么多东西,搬也搬不完呀,她很不屑地说他不是偷过四眼的熊猫嘛,鬼知道有什么妖法。

他很敏锐地领悟到如果同学的东西以相同的方式丢失,必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他再次派恐龙收拾那些嚼舌根的同学时,屡屡创造新的情景,比如吃掉落在升旗台下的外套、打扫卫生的工具或者请假条,每次黑色的物质包裹着那些东西咀嚼,都像极了黑色垃圾袋。失主们都愚蠢到去怀疑自己的记忆力。阿星屡试不爽。就算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又如何,现在他是驾驭恐龙的白垩纪之王,别人要是来巴结他,恐龙王还瞧不起他呢!

上课神游的时候,他也不禁琢磨恐龙里头那黑乎乎的烂泥究竟是什么,他在电视上见过石油,它也是黑乎乎的,只是没有那么粘稠。阿星又从百科书上了解到石油就是恐龙变的,他的脑袋转不过来,四舍五入“恐龙”就是恐龙吧,或者是其他和恐龙一样古老的东西。

好景不长,阿星又被叫到了办公室。

当时他吓坏了,放学前班主任突然沉着脸走进教室,停在他身边,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低语:“放学以后留一下,来我办公室。”阿星的小脑袋飞速运转,想不出自己啥时候被人目击了,要是恐龙被老师收走就糟糕了。

放学的铃声响起,憋了整日的小孩们个个挎上书包,排起队走向校门口。轻快的氛围中阿星叹了口气,拖着书包向办公室走去。他感觉走廊在生长,变得好长、好长……

出乎意料,班主任好像并不知道恐龙的事,他先让阿星坐下,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人际交往的重要性,什么人是群居动物,你还是小孩子,更应该有美好的友谊呀。阿星没听懂,班主任解释:“我最近注意到,我们班上好像有不少同学在孤立你。”

阿星只想快点脱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想:“不是不少,是全部。”

他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接着说:“比如我今天课间逮到莉莉她们几个在造谣诽谤你,污蔑你偷东西,我当场揪住她们让她们好好解释,她们倒一个个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教育她们就算不喜欢某个同学也不可以无中生有。”

现在已经快五点钟了,如果妈妈回家发现我不在,她要着急了,如果她知道我被留堂了……阿星全神贯注地盯着时钟,视线随着时钟颤动着。

“我接着问,才知道她之前还故意不收你的作业,真是岂有此理,我已经批评过她们了,这不就是欺负同学吗。你放心,下周班会课的时候我要在班里统一说一下这个问题。”班主任和蔼地看着阿星,阿星回过神来,自己终于要平冤昭雪了!

可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让他的心再次跌落。

平素口头禅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班主任最爱引导学生反思自我:

“话说回来,自从我接手这个班以后,观察到你也有不小的问题,你参加集体活动太不积极了,一直爱独来独往,不主动交朋友,这一点我要批评你!你现在就在这里,检讨一下自己为什么故意不想着融入集体!”

阿星瞪大了眼睛,他没捋清楚老师怎么就变戏法似的把错误按到自己头上,也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脸蛋滚烫,嘴唇里挤出来一声忸怩的“嗯……”

班主任摆出长辈的自信,将一张作文纸和一支铅笔拍在桌子上:“你说不出来,就在这里写一份保证书,从明天起积极融入集体,改掉这种格格不入的脾气!”

阿星低着头,铅笔笔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擦,留下细碎的石墨粉,却没有写出一个字。他沉重地呼吸,僵直地坐着,他写不出来,他也不想写。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走光了,他用余光瞥见天空逐渐透出橙红色,很快太阳就要落山了。天黑了他怎么回家呢,他会不会迷路?妈妈回家了吗?妈妈会来学校找他吗?

班主任喝着茶欣赏着他的窘迫,为自己正在帮助一个内向孩子脱胎换骨而自得。

时钟的声音在寂静里越来越清晰,阿星几乎感到滴答声正在与自己的心跳重合。作文纸的横线在他涣散的眼中扭曲又模糊,他就不动笔,他要变成石像和老师耗,他不是应该下班吗?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暗了,阿星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他偷偷瞟了一眼老师,对方没有一丁点着急的样子。求你了,别管我了。

班主任站起来:“我今天有的是时间,你拖到晚上八九点才写我就陪你待到晚上八九点,我可以跟门卫说一声。”言毕他走了出去,似乎在为长线作战做准备,他要去清空膀胱里的茶水。

他沉浸在自己改造学生的感动中,完全没有听见身后尾随的脚步声。阿星轻轻跟了上去,手里捏着恐龙。

班主任插上卫生间门的插销,几秒后里头传出水声。

阿星把恐龙从门底的小缝里递了进去。他转身离开,漫步到操场,坐在国旗杆下欣赏了一会儿晚霞,今天的火烧云格外鲜艳,初夏傍晚的风卷着湿润的水汽柔和地抚摸过他的脸庞,他惬意地晃着腿。教学楼里隐隐传来含糊的人声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然后又归于宁静。他原路返回,伸手捡起恐龙,俯下身看了看,卫生间里干干净净的,瓷砖一尘不染。

阿星赶在天黑前回家了。妈妈晚上做了冬瓜排骨汤,他津津有味地啃着劈碎的猪骨头。

第二天,班主任不在。第三天,一个年轻的老师进班和大家打招呼,阿星很喜欢她。

阿星知道恐龙的厉害,明白他作为主人必须看管好恐龙,不让它随便离开自己的视线,他遵守得很好,直到一天放学后。

阿星兴奋地开门,刚想开口问妈妈为什么今天下班这么早,却不料妈妈身后闪出来一颗扎着马尾辫的脑袋,“见到阿欣妹妹也不打招呼,这孩子。”妈妈拍了记阿星的头,“你小姨最近要加班,阿欣妹妹放学以后来咱们家吃晚饭。”

换牙期的小女孩冲阿星露出甜美但缺了门牙的微笑,没等阿星做出反应,妈妈就把她推进门:“你要好好照顾客人啊,妈妈出门买菜,咱们晚上吃糖醋排骨。”

妈妈刚合上门,阿欣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她仰起鼻子对阿星发号施令:“我要吃零食,有大白兔奶糖吗?”没有得到答复,她很不满,垫着凳子开始翻动阿星家的橱柜,她摸到一个黄油曲奇的铁盒子,双目放光地打开却看到一盒针线纽扣。阿欣把怒气撒在不周到的小主人头上,把阿星从电视机前面撵走。

“你不能不让着我看动画片!阿姨说了我是客人!主人要让客人!”她尖叫着夺过遥控器,“不然我就告诉你妈你欺负我!”

阿星没设想过妈妈念叨至今的品学兼优好妹妹的真身是一壶快要烧开的热水,他只好躲进房间写作业。门外传来动画愚蠢的音效和年幼声带特有的尖锐笑声。相安无事的和谐状态没能维持多久,客厅的吵闹就停止了,他的房门“砰砰”响了起来。

“我要玩医生游戏,你给我来当病人!”

阿星不搭理她,他决定糊弄,他说:“等我写完作业就陪你玩。”

门后传来不大高兴的声音:“那我就自己找病人!”

随着远去的脚步声,阿星的耳根子再次清净了。管她做什么,别来烦我。阿星还在想要不要告诉妈妈实际上妹妹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乖,这样她就不会老是把自己和妹妹比来比去,并总认为自己处处不如人。但他转念觉得妈妈可能不相信自己,或者下次她说“你看看你那个朋友四眼——”阿星做出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可以,他想把自己永远锁在卧室里,不过他的膀胱背叛了主人,当小腹那股膨胀的感觉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房门。烦人精背对着他,投入地做着什么,阿星踩到了软软的东西,他低头,立刻发出惊呼。

他的毛绒玩具们被残忍地划开布料,填充的棉花从伤口喷出来,他的泰迪熊最为惨烈,不但身首异处,而且丢了一颗纽扣眼睛,独眼可怜巴巴地望向主人。

阿欣回过头,露出了得逞的坏笑。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妈妈说医生做手术都要练习,先在小动物身上开刀,熟练了才能给病人开刀。”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水果刀:“这叫解剖!”

阿星的脑袋“轰”的一声,他骤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事,他刚刚把恐龙落在客厅里了,更加不幸的是恶魔发现了它。恐龙被妹妹捏在手中,她的另一只手便是锐利的小刀,两者相距不过十几厘米。

“把恐龙放下!”阿星被自己的吼叫吓了一跳,他从未对人这么生气。

“不行,我还要给恐龙做手术呢!”说罢,她挑衅似的故意用刀尖向恐龙划去。

“还给我!”阿星去抢对方手里的恐龙,两个人的胳膊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打结,刀子“叮当”落地。妹妹扯着嗓子嚎:“你弄疼我了——你弄疼我了——”她的余光瞥见了身后半开的窗户,萌生了报复的恶意,她毫无预兆地将恐龙扔向窗外:“你去抢呀——”

幼儿园的某个下午,午睡结束的小孩子们开始用蜡笔画画,阿星歪歪扭扭地涂鸦着一只巨大的蜥蜴,怪物的背上坐着一个举着剑的小男孩。入学的时候老师问大家,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呀,有人说要当医生,有人说要当宇航员,有人说想要赚大钱,阿星默默地想着,他要发明时光机器回到白垩纪探险。

白垩纪?可是那里会有许多可怕的捕猎者,如果你遇到了迅猛龙该怎么办呢?没关系,我不怕它们,它们很敏捷,它们会聪明地集结成大群来找你的麻烦,它们有着钩子似的前爪和镰刀般的后爪,尖尖的,会划破你的皮肤,但是我不怕它们,当它们落单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这恐怖的掠食者居然这么小,它的身高只有区区一米出头,那时候我的体格已经比它大了,我会狠狠拽着它的长尾巴,扯下柔软的羽毛,它会嘶哑地尖叫,但是不要紧,我们是掌握工具的智人,对付一匹野蛮的动物游刃有余,它看到人真正发怒的样子就会害怕并颤抖。我把它摔在地上,它的脑袋撞到石头发出闷响,趁着它又晕又疼的时候,用剑刺向它的要害,它可能会挣扎,不要怕,这时候它已经反抗不了了,心脏、动脉……刺破内脏的触感就好像戳破了气球,肉是软绵绵的,有时候会刺不动,那是骨头,‌‌‎拔‍‎出‌‍‌来‍‌‎再试一次,大蜥蜴的血是冷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这种颜色,没有化石能告诉我们,太可惜了。它躺在地上,尾巴徒劳地扫动,扬起灰尘,再无回天之力,它漏气,抽动,腹腔瘪了下去,像是一袋弄撒的粥。不用担心这里的打斗和一团糟的迅猛龙,是它先袭击你的,没人会怪你,伟大的大自然会帮你清除,更大型更凶残的肉食者闻到了鲜血便会寻来,撕咬下迅猛龙的肉和骨头,咀嚼起来就像吃薯片,咔嚓咔嚓,或者将它整个囫囵吞下。白垩纪的森林重归宁静。

阿星抹了抹脸,他下楼打开单元门,视线像手电筒一样上下搜寻着恐龙的踪迹。

绿化带灌木的枝丫上挂着一抹熟悉的墨绿色。

阿星摘下了恐龙,将它放在手心翻覆着看。那是他的恐龙,熟悉中透着隐隐的陌生,他太迟钝,一时间没能找出不同,只觉得自己的头像是挨了一记榔头,他幼小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恶心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双腿发颤,全身血管中的液体都涌向了脑袋,往后他才会听说“肾上腺素”和“应激状态”这些词,在那个三年级的下午,阿星的反应是“哇”地一声开始呕吐。

恐龙变轻了。他按压玩具的肚子,塑胶凹陷下去,暴露出小刀的划痕,恐龙空了……它不必再栖息在塑料玩具的硬壳里生长发育了。它成熟,然后从划痕的缝隙里矫健地漏出,在绿化带的土壤与砂石间流淌、爬行,拥抱偌大的世界。

阿星手中是一具塑料皮囊,一具空壳,一个容器,是虫子变态发育完成飞走后留下的茧。

双腿拖拽着阿星回家,客厅里静悄悄的,钟表的指针咔咔地响,家里一团糟,妈妈快回家了。

阿星的耳朵嗡嗡响。

他捏了捏手里的塑料,恐龙不会再变烫了——不管那里面蛰伏的是什么,它已经被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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