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毫无疑问,绝对是贱死的。
-----正文-----
一
1
我娘是当今皇后。有我娘在的后宫,和历朝历代的后宫都不一样。如果说后宫是只为皇帝一人蓊郁的花园,那幺自打我娘被种进那片哀感顽艳层出不穷的土地,六宫粉黛便一夜之间全被衬成了白菜。唯有我娘奇葩一朵,开得轰轰烈烈,傲睨自若。我的父皇在我娘盈盈秋波的频繁挑唆下,当真把那些白菜全都撵回家种白菜,实在铁石心肠。
世人皆说我娘定是一只千年狐妖,妲己附身褒姒转世,迟早祸国殃民。然而不管这些恶毒的纷议从何而来,我娘作为一个娘,基本还算表现得可圈可点。当她得悉从精子渐渐长出人形的我是龙非凤的时候,高兴不已,思前想后为我取名为“简森”。她告诉史官,她最喜欢“森”这个字。因为她寄望于我有朝一日,木秀于林。
综上可以推断,即便我娘是一只狐妖,也是一只很有文化的狐妖。
可是后来有些胆大包天的人,居然公然质疑起我娘的文化水平。他们告诉她这个成语还有下半句,她的一知半解,反倒像是对我的诅咒。既缺文化,也缺心眼儿。
我娘闻言妩媚一笑,娇声道,你们怎幺知道我不是那幺想的呢?
很多忠心老臣日渐不满我父皇终日只醉心房事的奢淫作风,时不时要大煞风景地递道折子,告诫他物壮则老月满则亏房事行多了容易英年早逝。也许正因为文臣的劝谏方式屁话连篇,又酸又腐,我的父皇不仅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越发忘乎所以俾昼作夜。
结果,不得了,武将也恼了。而且恼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我父皇最器重最信任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坑里的土鳖”的,费将军。
如果要为他们摧枯拉朽的革命友谊纂一本书,书名叫《我与帝王不得不说的故事》,那幺弁言部分一定得不吝纸墨大书特书多年前我父皇的一次御驾亲征。唯一的一次御驾亲征。宫里的人对那段历史同声携气般选择了噤口不语。一来是我父皇好面子,他不喜欢别人提及那些他身陷敌营身负重伤的悲糗往事;二来是我朝的史官们完全没有仿效先贤的觉悟与打算,缺了命根子还在大狱里奋笔疾书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是十足的傻帽。所以那段历史,像堆砌城墙的千年老砖一样,似乎与青天白日同辉同在,似乎又会在某个疾风骤雨的夜晚,刹那风化殆尽。
我父皇被囚以后,就在文武群臣一筹莫展都认定即将改朝换代打算审时度势各投明主之际,当初还是一介菜鸟小兵的费将军,一头扎进敌营单骑救主,愣是把快歇菜的皇帝从羌人的手里给抢了回来。费将军一战成名,同时还顺藤牵瓜捞了一个全天下最牛掰的“哥们”。
野史都是很荤的。因为荤,销量一直居高不下,民间流传度也很广。大抵每家每户都会私藏那幺几本,甚至当朝的许多一品大员也都爱不释手倒背如流,可以说,在成人电影因技术限制没有铺天盖地的时代,野史的存在,便是那民族振兴的一道曙光。
我记得很多野史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费将军如何提着一把大刀就闯进了外臣禁入的皇宫内院,版本繁多,细节参差。不过就其本质,却是千篇一律地要说明费将军早就与我娘眉来眼去珠胎暗结。其实真相远没有大家想的那幺复杂:那日费将军一边砍瓜切菜一般,劈倒无数妄图阻拦他进宫的大内侍卫和宦官宫女,一边扯开嗓门大吼,“妖妃惑主!当杀!当杀!!!”
我娘正在后花园里午休。刚生下我不久的她,喜欢把自己像团大棉花似的晾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坐月子。她产后恢复的速度即使用现代医学的眼光来审视也能堪称奇迹。她的身材仍旧很少女,皮肤仍旧很弹性。一张俏脸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她最美的豆蔻年华,没长一块妊娠斑。而我父皇,也就是那个短命的皇帝,为了讨得产后明显开始性冷淡的我娘的欢心,正在关雎宫里帮她的小肚兜逐个镶上花里胡哨的蕾丝边。
眼看费将军已疾步走到我娘身旁,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即将香消玉殒,一班子阉人宫女不由得齐声发出凄厉的叫喊。我娘被吵嚷之声惊开眼睛,转过脸对向了那个提着大刀正准备把自己当柴劈的人。很好的一片阳光在那个瞬间从天顶稀溜滑落,烫金的绸缎一样,灼灼生辉耀眼不堪。我娘莞尔一笑。
那个笑容当真倾国倾城。因为她这随便一咧嘴,直接把我从太子,咧成了前朝太子。
费将军起兵谋反的日子,大约是春夏之交的某个阴天。长天作茧,气压很低。世界被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乌云笼罩,闷得人心肌缺血。那把本应砍向我娘的大刀,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一般,砍向了绣花绣累了的正趴在案上熟睡的我的父皇。
2
我长到七岁。某天正在皇宫的后花园里临风而坐,面海思过。眼前的那一大片水域名字叫后海,其实只是一个湖。但是我们要宽心理解,皇宫内院,什幺东西都是很大的。耗子大得像猫。麻雀大得像乌鸦。宫女的胸脯,也比开仓赈灾时发放的馒头大上数圈不止。
那是一个美得催人泪下的傍晚。金红相杂婀娜多姿的浓稠夕阳一路向东,宛如倾倒。岸边莺飞草长,湖面烟波浩渺。人间奇景。
“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幺?”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大眼睛小男孩拿着一支夹竹桃捅了捅我的后背。
“听风。看海。晒夕阳。”
我对自己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我不能不满意。因为它显得我明媚忧伤,既文艺,又有气质。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男孩显然对我的回答不甚赞同,自顾自继续问话。
我点点头:知道。
“我也知道你是谁。”他又问,“你想和我抢我爸爸的金椅子吗?”
我摇摇头,如实相告:不想。
“很好。”那个大眼睛小男孩咧开嘴甜美一笑,“我叫费铎。以后我罩着你,因为我们是朋友了。”
很多年后我想到那个夕阳如画的傍晚。突然很悲伤。那个大眼睛小男孩后来长成了大人,一直到死都信守当初的诺言。可惜他始终没有弄明白我的回答,我说的是,不想。而不是,不会。
3
等我长到十岁。朝里的人开始对如何处理我这个前朝太子产生了分歧,站成对立的两拨。主张要把我灭了的一拨派了个代表慷慨陈词,言辞凿凿咄咄逼人,最后还甩出一个很术语的杀手锏,叫“养虎为患”。他在殿上自鸣得意,我却在一边想把他大卸八块。即使我不那幺冰雪聪明,不那幺会察言观色,我娘第二任老公阴晴不定的脸色也已经昭然若揭:他在动摇——弄死,还是不弄死,这是个问题。
非洲有一种动物叫狮子。和我们的老虎也差不多。年轻力壮的公狮子强占老狮子的狮群后,就必须把它留下的小崽子全部咬死。因为如果不这样,母狮子就不发情。如果母狮子不发情,它就只能当个活鳏夫。众所周知,当活鳏夫是非常痛苦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自虐至此的费将军对我不可谓不仁至义尽。如果一个各方面功能都很正常的男人能够心甘情愿十年如一日地当个活鳏夫,那幺无论他接下来是打算把我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我想我都应当从容赴死并且感激涕零。
正当大殿内两拨人互不买账剑拔弩张,一个宦官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了大殿上:小王爷觐见。觐见。见。
登时一片死寂。说完话的,将要说话的,话说了一半的,都齐刷刷地闭上了嘴。我顺着他们凝重复杂的目光,望向殿外,望向那个慢慢跨过台阶踩着猫步走进殿内的少年。那个衣着华美到夸张容貌漂亮得几近玉雕的少年。
他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下神态自若,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龙椅上的费皇帝。然后单膝跪在他的面前,用清脆悦耳的嗓音镇定悠然地开口:“侄儿向叔父讨个人情,不知可否?”
“原来是珂儿,快快平身。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侄儿近来一直在炼补身的丹药,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却偏偏缺一个活人来做药引。”他站起身,晶莹翡绿的眼眸微微侧向我,继续说,“叔父能不能把这个将死之人赏于侄儿?”
费皇帝对他这个体己的侄儿送来的台阶感到很欣慰。他既不用担心得罪我娘,也不用担心养虎为患。于是二话不说一口允诺,将我赏给了他。纵使被当个物件赏来赏去很驳面子,我也忍不住和费皇帝一起欣慰。毕竟一味小小的药引,肯定不需要把我这幺一个大活人整个儿给剁没了。顶多拣我身上最有肉的地方下刀子。
虽然情窦初开的小宫女时常三五一群地叽叽喳喳,赞美我臀部的线条非常性感。但是舍不得归舍不得,弃臀保命,还是很划算的。何况佛祖也曾割肉喂鹰,姑且不论主动被动,能和佛祖干同一件事情,换谁都该万分荣幸。
后来我知道这个不知有意无意反正救我一命的人,可以说是真正权倾两朝的皇亲贵胄,高贵得一塌糊涂。他的父亲是新皇亲赐的“玉王爷”,而他的母亲是前朝的大长公主,我的姑母。也就是说,这个玲珑剔透有如玉雕的美少年是长我三岁的表哥。他叫倪珂。
倪珂的眼眸是我朝百姓极为罕见的翡绿色,葱茏过一整季的夏天。发色又淡得出奇,似褐似金。他长得既不像我的姑母大长公主,也不像他的父亲玉王爷。种种蛛丝马迹叠在一起,于是大伙儿理所当然地在背地里嚼起了舌头:小王爷不过是个小杂种,他的生父很有可能是某个前来传教的和大长公主走得很近近到同床共枕的大鼻子洋鬼子。
玉王府的生活锦衣玉食,奢靡至极;玉王府的花园终年葱郁,奇香漫绕。可惜美则美矣,满园疯长的奇花异草全是倪珂四处搜罗的天下最诡最毒的植物。摸下叶瓣都会烂你个大水泡,闻个花香都能晕你俩时辰。不过瑕不掩瑜,玉王府的布置格局的确是比关雎宫还讲究还精致,侍卫婢女的质素也比皇宫内院里的那些上了不只一个档次。显而易见,小王爷是个颜控。推心置腹地讲,我们不能责怪他这种看似很断袖的癖性。长出这样一张脸,想不颜控也很难,毕竟每天照完镜子再看世界,落差太大很容易精神分裂。
一开始我对这位天仙下凡般的珂表哥很是感激,险些无惧伦理纲常,对他芳心暗许。可是在玉王府住了几个月后,我便知道,上天安排倪珂与我相识,纯粹是天妒蓝颜,存心灭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什幺比这八个字更适合这位小王爷了。
倪珂一点武功也没有。照道理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武功的人基本上坏不到哪里去。因为没有本钱。哪怕从小在深宫内院长大的我也深谙此道,偷偷跟着大内侍卫照猫画虎,武功那是日进千里。听下人说,倪珂原本也是从小习武,而且性格开朗人见人爱。突变发生于他十二岁由宫中回府的日子。不知走火入魔还是半夜撞鬼,一觉醒来竟筋脉俱断武功尽失。而倪珂本人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始终缄口不语。虽说此后他灌汤灌药卧床数月,好容易捡回条小命也没落下手脚残疾,可惜练武是再不能了。打击接二连三,同年大长公主去世,玉王爷一时难耐悲痛,把官爵连带还卧于榻上半瘫不起的儿子一并抛弃,自己找了个无人知晓的山野小村龟缩起来浑噩度日。自那天起,那个人见人爱的阳光美少年便死了。只剩下一个眼神日渐阴郁、终日只知闭门琢磨邪门歪道的小王爷。小王爷天赋异禀,不过一年便做到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所不通。不过他最感兴趣也最擅长的,还是用毒。混熟以后我问过他,为什幺偏偏喜欢用毒。以他的身份地位,喜欢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很容易招人非议。
“我不喜欢兵戎相见的打打杀杀。死了倒干净,没死的,落下个断手断脚的终身残疾,我于心不忍。”倪珂对我说。没过一会,他擡手招来一个杏眼桃腮的漂亮丫鬟,端起一碗燕窝,毕恭毕敬地双手奉在她的面前,“姐姐新晋入府却也竭心竭力,这碗燕窝给了姐姐,权当是弟弟表达一下对姐姐的谢意。”
“小王爷……奴婢……奴婢实在不敢。”小丫鬟受宠若惊,扑通一声跪在倪珂面前。她脸涨得通红,活像沸水里涮熟的虾,千恩万谢过后,才端起燕窝来,一口喝了。
刚咽下燕窝,那小丫鬟原本挺白净的一张脸刷的就变得蜡黄无比——只有天天切姜片敷脸的人,才能让自己的脸长成这种难看的蜡黄色。只见她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蹬了几下腿儿,不动弹了。
“这人是费帝派来的奸细。”窗外老鸦怪叫几声,倪珂唤来几个下人擡走了尸体,吩咐他们对外就说是“得急病死的”,然后他侧目对我温柔一笑,“你看,还是下毒立竿见影,又环保,又有效率。”
4
王府的人私下里对小王爷的古怪爱好微词颇多。一日,我逮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悄悄对他说,你种花种草倒也算陶冶情操,可你养那幺多动物不仅造成视觉污染,还渗人得慌。
碧眸里满是不藏的无辜,他显得很是诧异。“为什幺?哪个正常的王侯公子不养些可爱的小宠物啊。”
“哎哎,这比普通人的巴掌还大的蜘蛛哪里可爱了?!”我嘴上这幺说,其实心里想说的是:你哪里像个正常的王侯公子了?!
“这不是蜘蛛。”倪珂睨了我一眼,然后歪过脸,轻轻用手去撩拨那个怪东西的毛腿儿,甜起个嗓子说话,“宝贝儿,有个呆瓜说你是蜘蛛呢。”
寒毛乍起!我想自己好歹是前朝的金枝玉叶,五岁便熟读了四书五经史记汉书,还不至于这幺没有常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那个怪东西半柱香的时间,确定它的确不是它的近亲螃蟹以后,我无比中肯地对倪珂说,真的,真的是蜘蛛。
“真的,真的不是。”
“恩……”那诚恳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口吻,让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毕竟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孩子,见识再广终究还得承认,这个世界还是天外有天的。于是虚心求教不耻下问,“这到底是什幺?”
“这是蜘蛛侠。”
“……”
我在玉王府战战兢兢等待倪珂在我的翘臀上刮去一大块肉,可直等到草木荣枯了一轮都不见动静。仿佛待杀的猪羊看得见一旁的屠户蘸水磨刀,也听得见那寒意凛冽的霍霍声响,却迟迟不见那刀落下。砧板上蹉跎岁月,确实度日如年。心里一痒嘴巴就犯贱,终于无所顾忌地问了他:“你到底什幺时候取我的肉当药引?”
他瞪大眼睛看了我半晌。然后吐出一句:我忘了。
“那你炼的那些滋阴壮阳的丹药呢?难不成要功亏一篑?”
“全喂旺财了。”
怪不得旺财这几个月双眼血红,阳物肿胀,日夜狂吠。糟蹋了方圆百里所有能糟蹋的无论公母的狗,最后猴急……狗急到连鸡都不放过,弄得这片地界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百姓也怨声载道。我一听,知道自己那个线条很性感的臀部算是保住了,不由喜出望外,对他连连道谢后,转身出门。但是没走几步,突然觉得倪珂这幺做忒暴殄天物忒便宜了那条傻狗。我这人缺点不多,仅有一条。就是嘴贱起来,形同脱缰,完全不懂得见好就收悬崖勒马。于是又折回去问了句:你的丹药真的一颗不剩了吗?
倪珂一把将扇子合上,敲在手心,作恍然大悟状说:“经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补药是完全没了,可毒药还有很多呢。不过药引不缺,独缺一个试药的人……”
……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毫无疑问,绝对是贱死的。
二
1
除去时常被拿来虫叮蛇咬、灌汤灌药,倪珂其实待我不错。说来我也该对他心怀感激,塞翁失马福祸相依。因为打小便被他拿来试药玩儿,所以我疑似害喜地吐了大半年后,居然渐渐百毒不侵。直至现在,基本已经到了拿鹤顶红当女儿红喝拿软筋散当豆子面吃的境界。
倪珂长到十七岁,一张俏脸已被时间老儿雕琢得完美无瑕,时人皆称“才绝世间,笑倾天下”。几乎全京城的名门淑女都如狼似虎般觊觎着“小王妃”的位置,说媒拉纤的三姑六婆都快将王府的门槛夷为平地。倪珂不堪其扰,痛定思痛后想了个计策,对一众来人宣布自己一心向佛只是碍于王爵身份不便皈依禅宗娇妻美妾儿孙满堂别人看来是夫复何求在他看来不过是天上浮云地上粪土云云。
手摇玉扇面生微笑,小王爷一席表白铿锵有力掷地生响。不知说得多少王公大臣的女儿和她们的娘梦碎当场,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玉王府的雕花柱廊上。为了证明自己既没有断袖之癖也不是信口开河,倪珂作下决定:前往嵩山参禅。
王府上下无一例外地斋戒沐浴,闭目跪地向佛祖祷告。
长睫如扇,焚香叩首,佛堂内的细碎烛光洒满他虔诚的垂目面容,如给白璧镶金。完全是一副超凡脱俗的神仙哥哥模样。我在他身旁不觉看呆了,静待半晌后小声提醒:自古帝王将相不都于泰山封禅幺,你如何跑去嵩山?于情于理,皆不和谐。
谁知这个跪在地上诚心礼佛的小王爷,居然满脑子都是些男盗女娼的龌龊念头。只见他缓缓睁开眼,颇为淡定地瞟了瞟我说,我知道你想上峨眉,但是不行。
2
喂草驾挽,人生几何。
浩浩荡荡一行人抵达河南,倪珂说要在别院宴客而此人不便与我相见,玉扇一挥便将我撵向了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市集。
一个人闲逛了几个时辰,对新鲜地面的勃勃兴致很快就馊了。
天色渐晚,正当饿得慌的我琢磨是否可以回别院之时,迎面走来一位老者。白发白眉,风神俊朗,飘飘然颇有仙人之姿。老头子仙风道骨,搭讪的水平更是不赖。叨白自己目光如炬一眼看出我生于帝王之家之后,忽而喟然长叹:可惜你虽有福相却无福命,天降福祉恐难消受。日后它转眼倒戈必将化为惊世之劫,只怕你命数已定活不过二纪。
扳起指头算了下,他这话的意思是我最多还能再活十年。那年我刚满十四,如何也不肯就这幺“英年早逝”。于是当即跪下,眼泪夺眶而出:大师慈悲。大师救我。
老头子见我长跪不起,连连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悲怜表情,对我说:“小儿甚痴。一切皆为命中注定。强求何苦?”
我依然不肯起身,解下身上的金银细软,系数奉于他手。早已跪得四肢麻乱,全身无力,听他又是一声长叹:避四时、忌五谷。你若做到此六字,许能平安度过此劫。
老头子说话官腔十足,子句工整平仄悦耳,估摸丫还以为自己是在写对子。其实不着四六,完全是在扯淡。可惜那时我年纪尚小,比较好诓。只道自己的小命还攒在他的口中,说话行事皆不敢过于放肆。仅颓然道:“自问天下无人能做到这两件事。还望大师指点迷津,救我早脱苦海。”
“我说的不是两件事,我说的是一个人。”他慢步走出几米,突然飞奔而去。狂笑数声并且大喊:秀妮!哥哥有钱了,哥哥来看你了!
秀妮是我们这儿最大妓院芣苡楼的老鸨,长了一张晒干蚕豆一般的老脸皮。当胸油然而生一口闷气,疼厥过去前,我安慰自己一定是跪得太久生出幻听了。
3
我再醒来的时候,眼前的人居然全变成了和尚,一个个脑袋油光锃亮,晃得人眼冒金星。
老和尚们都长一个德行,每张横纹密布的脸都不垢不净苦大仇深,不仅悲悯众生,着实也让众生悲悯。我环视一周,见眼前的只只光脑袋戒疤都不老少。如小枚的野樱桃般红红圆圆,很是好玩。忍住伸手猥亵的念头,常识告诉我,烧香疤也是论资排辈的产物。这些和尚也许不仅是某个寺庙的权威人物,恐怕还是当今武林颇有地位的绝顶高手。我问离我最近的一个,现在什幺时辰?倪珂呢?
“殿下已昏迷数日。小王爷输了方丈师兄一个赌约,把殿下留在少林了。”他用目光指了指另一个。
若不是方才醒转过来,我肯定又要晕过去了。奶奶的!他输了个赌约,凭什幺把我留在这里啊。我不想当和尚啊!
幸而对方颇为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宽慰不少。他说,殿下不用出家。本寺得此因缘,收殿下为俗家弟子便是了。
擡起眼睛细细打量,四周那些和尚虽营养不良面呈菜色但显然武功都比我高。自知无力回天,只得平心静气淡然而笑:“虎落平阳,寄人篱下。大师又何必再提这‘殿下’二字。”
起身出门前,无意听见身后那个被众和尚尊为“方丈师兄”的人长叹口气:少林向来与世无争,此番际会,怕是在劫难逃。
4
我算开了外挂,直接被收作了少林方丈本衍大师的入室弟子。
被引入厢房正要就座,一个眉清目秀细长脸的小秃驴擡起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直直望向了我。见我面示友好的笑容步步靠近,忽而月白色的脸蛋漾起一抹嫣红,欲语还休的目光分外多情。听得他轻轻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炭火里的金子正闪闪发光,哪能不傲娇。方丈早已关照于我和其他知情的老和尚,前朝太子的身份,即不便也无需向寺内其它人透露,免得横生事端招来无妄之灾。褪下绫罗绸缎,换上粗布麻衣,低调至此还能被人一眼认出,绝对是铁板钉钉的证明——我天生丽质,实难自弃。于是我把嘴角咧至耳根,洋洋得意地一屁股坐向了身后的木椅——然后就捂着屁股跳将起来,冲那个小秃驴大嚷,“你为什幺不提醒我?!”
那木椅表面光洁,实际上又粗又糙,且有倒刺无数。扎得我臀部疼痛无比,简直像块瘦田被强行插了秧。
“不是让你‘垫下’了嘛?”小秃驴翻我一个白眼,抓起个地上的蒲团塞在我手里,说了声,“诺,垫下。”
这只有眼不识泰山的小秃驴,叫小周。没过一会又跑进来一个姿色不输他的小秃驴,叫小戴。后来我从柳厨娘口中得知,这俩小子可是人见人爱的少林奇葩,来头实不算小——他们并称“少林双姝”。
一个艳如春桃,口舌麻利十足的话捞;一个秀如秋桂,碍口识羞腼腆得可以。真可谓是花旦青衣,风情各异。平日里互逞口舌之快不止,还时不时为了芝麻绿豆的琐事大打出手有你没我。每当这时,我就会无可遏止地想念起倪珂——没有他,我们是三缺一;有了他,那可就是F4了。
世人尝道少室峰峦参差,环翠抱绿,形同卧莲裂瓣重生。风光委实旖旎得很。其实全他妈是诳语。秃驴遍山跑,只见光头不见鸟。旖旎个屁!
其实少林也不是没有女人。寺里种有独花半朵,是专职给我们这票秃驴做饭的,柳厨娘。柳厨娘胸怀巨乳,按理说这样的身材很是火辣。可惜她肚子比奶子还大,看上去就比例失调,不甚美观了。而且她瞪起眼来目如铜铃,说起话来又声如洪钟。因此名为女人,可从头至脚怎幺看怎幺像个精于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
柳厨娘待我极好。我常听她在寺内对众人散播,“简森这小子咧嘴一笑,能让芣苡楼的头牌姑娘都患上失心疯。”也不知是褒是贬。最妥帖的证明,还是在于她为我独留的斋饭——柳厨娘总是悄悄把古沛郭家的烧鸡或者福建建瓯的板鸭细细斩成碎沫儿混在少林那涮不出一滴油水的斋菜里给我解馋。上天入地,全寺能遭逢如此待遇的,仅有我一人。惹得知晓细节的戴周二人眼红不已,每每主动提出愿意分担我的残羹冷饭,为我排忧解难。
我们于是知道,这种行为叫“开小灶”,而且自古便有。
柳厨娘会给我开小灶,并非全因母性泛滥,而是动机不纯想收我作女婿。逢人边吹自己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本想好好养大后就送进皇宫伺君伴驾,结果发现当今圣上登基多年居然过得比少林和尚还清心寡欲,全然没有再纳妃子的意思。再加之拗不过戴周二人常常厚颜无耻的死缠烂打,终于破口许诺,他们一旦还俗,就各自许配一个。
不过当她见我日渐长大,忽觉此乃一块上天所赐、昂藏七尺的新大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亚于哥伦布。她把先前对戴周二人的允诺忘得一干二净,非说待我离寺后介绍给我,好叫我左右拥抱享尽齐人之福。这让我很为难。首先,小戴和小周是我的哥们。古训有云,哥们妻不可欺。哥们的未婚妻也一样。再者,柳厨娘的遗传基因委实让我很不放心——鬼知道她能生出什幺德性的女儿。但是我不能把这个决定性的理由告诉小戴和小周,因为他们每当在我婉言谢绝柳厨娘以后,都面露喜色地夸赞我义薄云天堪称天字第一号模子。
“好说。好说。”我笑得春暖花开,毫无愧色地照单全收。
5
我是寺草。
起初小周因为自己输了我这个名号不爽得想一头磕死在释迦牟尼的铜像前。他认为自己只是身高略占劣势,长相绝对和我不分上下。小戴较之小周,显然没出息得多。他撇撇小嘴嘟囔一句,“其实我当寺花也是可以的。”
少林那几年只收了一个俗家弟子,也就是说,偌大一个少林寺只有我一人可以留头发。世间万物,不稀不贵。我的秀发连同我,对驷目远眺唯有秃驴的少林而言,那完全可以算作是一场视觉的飨宴。因此“寺草”这个称谓,明明白白我是当之无愧。因此我无比真诚地望着堵住我去路的戴周二人,掏心掏肺地给予劝解:并不是你们长得不如我,而是你们与我相比,少了点东西。
小戴与小周不是宦官,自然也没有宦官听闻此言时的敏感和羞愤。他们互望一眼对方的光头,各自嚷了一声“我要还俗”就泪奔而去。
世人都以为少林是不接待女香客的。原来的确是这样。自从方丈有一天突发奇想,要把少林的释迦牟尼像全从镀金的换成纯金的以后,就不一样了。冥思苦想数日依然不知如何才能开辟少林的第三产业,几乎哀哀欲绝,一夜更加苍老。直至某日他终于醍醐灌顶灵光乍现,想起了那个掷果盈车的潘檀郎,然后侧目看见了当时已经发育得异常优异,基本可以算作“老少皆宜,男女通吃”的,我。
“你们三个,快去接客!”方丈一句话就把我们捻将出去,带领女施主们参观禅院,讲解佛法,顺便旁敲侧击地暗示她们多捐香油多攒阴德。提一句,我在少林的这几年,少林香火鼎盛,女香客较之其它的牛掰寺院多上十倍不止。少林附近的尼姑庵也全部爆满,最后想出家的姑娘必须通关系走后门,才有可能穿上那一身屎黄色的尼姑袍。我想那些身段玲珑的漂亮姑娘应该不是冲着那身屎黄色的尼姑袍来的,因为那些袍子的剪裁工艺欠佳,无论水蛇腰还是水桶腰,塞在里面一样难解难分。
凭心说,出家到少林附近的尼姑庵,好处还是很多的。少林和那些庵堂的互动也是不少的,时尚点的说法叫作“非诚勿扰”。结果方丈不以为然,劈手给了我一个大榧子,说:“‘扰’你个头啊‘扰’,那叫‘辩经’,辩论佛教教义!”叫法不同而已嘛。阿弥陀佛。
反正方丈一旦神经短路,便会邀约附近庵堂的师太前来辩经。老和尚与同龄的老师太在台上切磋的时候,他们无暇多顾的那些年轻弟子也在台下切磋得热火朝天。多少暗昧之事便在少林那无人涉足的小树林里一再发生。
我不上心学武,寺里也无人教我。不过对此我并不在意。少林所有的武功在我看来都既无美感也无乐趣。从小到大,我最喜欢轻功。稍微有点武侠小说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能上树掏鸟蛋上房揭瓦片的武功,自在飞行,无拘无束。不过耳濡目染师兄弟们早晚习武,武功居然也一日千里般精进不怠。最初相识的日子小周小戴使唤我做事毫不客气,半年不到他们便屁颠颠一脸谄媚地跟在我身后叫我“老大”。这个改变源自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得很简单,但是我得说一下。因为它显得我非常牛掰,我实在不吐不快。
那日我嘴里衔了根麦草,从后山溜号归来,一路悠哉慢行地晃回寺院。无意撞见我们这一辈和尚里武功最高脾性最凶蛮的一个大块头正欺负着戴周二人。小周已经被扁得狗爬在地,小戴离彻底趴窝也为时不远。我旁观片刻,见那俩小菜鸟的脸活像开上了满园的红桃绿柳,惨不忍睹,便按捺不住地动手……动口,管了管。
跟被如来佛祖撞破偷腥似的,那大块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此刻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口子,而造成这道伤口的罪魁祸首——那根从我嘴里吐出的麦草,已经深深陷进了他身旁的一根檀柱之内,要拔出来兴许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后来他将这事打小报告到方丈那儿,我便被打发去看守藏经阁了。
日里我挑水砍柴洗粪桶,夜里便青灯古佛诵经书。金已成铜银成铁,过往在玉王府里锦衣玉食的日子,也已前世今生一般不再真实。有时我会突然觉得,过去十多年的时光仿佛褪成一副年代久远的工笔,只是我渐渐看不清,画中那个时常面海而坐聆听风吟的孤独少年,到底是谁。
6
数月之后,少林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来寺里盗取经书。
这样的桥段总是发生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那天还真就乌云满天,片光不见。如果两个人不发一言地并肩而行,一个人掉进下水道里另一个也不会察觉半分。那小贼一袭夜行衣,一身过人轻功避开了寺内所有的巡逻和尚,直扑藏经阁。
他在一排排经书架前挨个儿乱翻,浑然不知我已在他身后多时。看他在墨黑一团的阁楼里找书太过辛苦,我终于关怀备至地开了口:“你不点个灯吗?”
“易筋经!”小贼喜不自禁地轻呼一声,将一本经书揣进怀里,立马转身向我扑来。
他的武功和我应该是在伯仲之间。只是几招过后,便疲态尽现,也让我登时发现这个家伙居然已经内伤不浅。“留下易筋经,你想走便走,决不会有人出手相拦。”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好言相劝。
那小贼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却丝毫没有弃书跑路的意愿。攻势更为凌厉,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我趁打斗的间隙看了看地面,比易筋经更上乘的武学秘籍散了一地。其实易筋经远没有很多武林野史描绘得那幺神乎其神,顶多不过治疗内伤颇有奇效,这点早已世人皆知。而眼前的人既已受伤,却毫无保留地招招拼命,全然不怕伤上加伤,似要与我同归于尽。这种玉石俱焚般的莽撞行为几乎只有一个解释——这本经书他并不是为自己偷的。
想到为了一个馒头都能打上仨时辰的小戴和小周,这一身伤却甘为他人冒险的小贼简直伟岸得令人瞠目。我想了想,少林什幺都缺,唯独不缺秃驴和经书。没了易筋经,还有洗髓经金刚经以及藏在戴周二人枕头底下连环画版的处女心经等等。这种草纸似的玩意儿,少个一本两本,无所谓的。
当机立断地作了个决定,放他一马。
就在我一个翻身扣住他的手腕,顺势从他怀里取走易筋经之后,忽又放开了他。我面带微笑地将书单手呈于他面前,对他说,我输了,你走吧。
那小贼恇怯不前,满眼惊愕地看向我。拨云见月的一瞬间,借着一缕跃至人间的皎洁月光,我和他四目相对——这小贼的眼睛原来那幺漂亮,与倪珂的眼睛颇有几分相像。只是倪珂的眼神总是盘结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而这小贼的眼睛却明亮剔透一眼见底。以前那些番邦进贡的名贵宝石,如果搁在他的眸子旁,恐怕也不过是些暗淡无光的死鱼眼睛。
“你若是个尚未结亲的姑娘家,除却以身相许无以为报,我也只好却之不恭。可是……”我扫了一眼面前这具无峰无谷的小身板,笑道,“今日天色已晚。倘如你真想谢我,他日有缘再见,备上薄酒请我小酌一杯,我决计不会推辞。”
小贼依然伫立不动,凝着如同化冰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不带一丝寒意的夜风徘徊于我们二人之间,时浓时淡的花香从不远的树林里阵阵传来。
“还不走?”眼见半夜出恭的小周瞅见这幕,张大了嘴,即将鬼吼出声把一寺的老秃驴全给惊醒。我将持书的手往回收了收,把脸上的笑容放得更开一些,对他说,“你再不走,我可要反悔了。”
如梦初醒。他从我手里一把夺过易筋经,纵身一跃踏风而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少林。
好人好事是不能做的。因为丢了易筋经这件事,我被师父罚扫了三个月的茅厕。很惨。
这个社会总在不露痕迹地逼良为娼。
-----
这是我人生中写的第一篇耽美文,模仿的文风是韩寒《长安乱》中那种“亦古亦今、插科打诨”的写法,当然故事、人设完全无关,而且是个让你笑着看到最后会觉得被通了刀子的悲剧。
哈哈哈,原汁原味搬上来,希望新老读者能够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