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自己喜欢您
-----正文-----
楔子
檐勾锁月,璃瓦消雪,水霰如珠从屋上缓慢滚落。
阁楼寒烟缭绕,堂内别有风光,莺莺燕燕唱罢新曲,月已凌空转过勾檐,映阁前牌匾「冷蟾」。
美人从后贴近男人的身子,艳艳羽衣挨着他后颈,呼吸间一对纤手已经环上这人的肩头。
「妖精。」
美人轻笑,像是默认。如瀑泉的墨发从男人肩头流泻而下,挠起丝丝微凉,冷冷指尖划过前胸鼓张肌肉,指甲浅浅陷进皮肉。
男人一只大掌按上美人素手,拉近怀中便扯那羽衣,让那半边玉肩露在湿热风中。
但见这美人面白如冷雪,眉眼间浅缀绛紫斜红,目色滟滟,薄唇微张,两手虚虚按着他前胸,便缠咬上耳廓。
「爷,莫急。」
声音温温哑哑,如隔雾山而来。
如蚁挠心,呼吸似乎也变得迟疑了。男人只看见箕张的五指,绞索般般死死捂紧了他的口鼻。
美人擡手,染血尖刺从心脏处拔出来收回袖中。血珠后知后觉地从失温的躯体上滚下来。
解下带毒的羽衣,美人身上传来骨节错位的声音。
阁内各处藏匿的硝石硫磺引燃,轰隆声由远及近接连传来,美人几乎赤身裸体,从火光烟雾中走了出去。
......
......
正文
......
白凤一身青花纹暗褶白衫,极沉默坐于案前。
他一头蓝发润如丝雨,眉目利落干净,面容清俊,神色却如病西子。
忽而,他擡头,浅笑晏如。
这个人几乎从来不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笑起来像酒,迷人眼,醺人醉。
「你来了。」
......
东方晨曦初露,白凤推开门,沿着庭院中的石子路走向院外。
他擡头斜斜望了一眼庭中老树的方向,那里的层层枝丫在晨光中有些迷蒙,墨鸦伏在树上,抱着手臂。
晨曦微茫,只见得墨鸦黑色的剪影,看不见这人脸上的神情。
他很快不露痕迹地收目光,白翎飘动,步如踏水,同以前无数次一样面无表情穿过庭院。
树上这个人亦回以惯常的沉默无声。
......
月芒凄冷,月下却是火光四起,剑影斑驳,铁器铮鸣。
混战过后,同僚拍拍黑衣男人的肩膀。
「你是新来的吧。」
「哦?你怎知.....」
「第一次见少主的人,都是这个反应。」
.......
白凤眉头微皱,看向一地零落尸体。
有些是被剿灭的叛徒,有些不是。
乱战过后的冷蟾阁如一只翻倒的青铜巨兽,在四起火光中逐渐崩裂解体。巨兽头颅贴于地面,倒下的檐牙在月芒下闪着寒光,如同从巨兽身上穿胸而过的尖刺,直指向这个静静站立的少年。
白衣胜雪、翎羽飘肩。
粗硬的砖瓦泥土与他形成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对比。月光落在他的白衣上,冷光和火光都卷着他,让这个人仿佛是废墟上长出的凄清白朵。
很漂亮,像一幅画,墨鸦想。
.......
经过他时,少主没有说话,墨鸦脑中印下了这个人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睛。
「你叫什幺?」分神之时,少年却已然站在他面前。
「墨鸦。」
「你原先是冷蟾阁的人?」
「是。」
「你轻功不错」
他那双清澈又带锋芒的眼眸对着墨鸦,像看着一柄剑。
「以后跟着我。」
.......
「胤龙......」白凤低声喃喃,眯起眼睛,却没有下文。
胤龙死在了废墟里。
此人极擅刀兵,依仗几十年外功修为,在阁内几无敌手,可现在他死了。
墨鸦抿着唇没有接话,他跟在少主身后半步距离,略微低头,保持着一贯的谨言慎行。
水榭楼台,荷池葳蕤,少主的居所。
白凤回头。
「你以后做我的护卫。」
「是,少主。」
......
「陪我练武。」
少年人攻势凌厉,指尖银刺舞如游刃,身如雨燕。
而面前这个人招法冷静又老到,以袖剑拆招,浑不落下风。
墨鸦旋身疾刺,与少年的银刺锵然相撞,铁器交割。电光火石之间,白凤另一爪扑向墨鸦胸口,然兵刃惜短,墨鸦剑尖如点,已然袭至身前。
男人袖中剑挑中少年银质护肩,一收一放。
白凤借势一转,鹄落于地。
墨鸦收回袖剑。白凤足尖放松,也已然收势。
墨鸦向他行礼。
「你似乎有话要说。」白凤抱着手臂看他,他比墨鸦足足矮了半头,气势却半分不差。
「或许并不中听。」墨鸦笑笑。
「说。」
「一寸短,一寸险,少主躯体金贵,这类武器虽可杀敌于无形,却是险了太多。」
「这和你没关系」白凤抱着手臂「还有吗?」
「还有」墨鸦皱了皱眉「少主出招似乎有些形大于神,有时当断不断,以至于做许多无用之功。」
「极致的快,在于极致的简单」
白凤不置可否。
这话确实不中听。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墨鸦说。
白凤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墨鸦。
这个人,武功路数看似平淡如水,毫无锋芒,实则暗蕴杀机,这一年中都从未胜过他一次。
「少主不必忧心。」墨鸦看他面色,微微笑起。
「您年岁尚小,正是武功最容易突飞猛进的时候,现在做什幺都还来得及。属下比您虚长了这幺些年岁,却是已经再难有大进境了。」
......
眉眼凛然的中年人端端正正立在白凤面前,似笑非笑。
「他们该死。」
「生命在你眼中就这样轻贱。」
......
「你应该好好考虑。」
白凤拂袖,衣摆带起桌上小物,顿时碎玉飞溅。
「我不愿意。」
「我自己便是最厌恶管束的人,你怎能指望我用那样的陈腐教条和严苛刑罚来管别人。」
楼主捡起地上的一片碎屑,脸上的笑容没有褪去。
这形成一种割裂感,仿佛他此前所有温和的笑容也是这样凝固在脸上一般的面具。
「凤儿,你应当清楚,你有那样的能力,也必须有。」
.......
糕点精巧,碟子上白生生的蒸汽也透着玲珑。
「墨鸦,过来。」
「把这东西,扔到荷花池里喂鱼。」白凤指向那碟点心。
墨鸦有些讶然。
「拿走,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白凤眉梢染怒,眼睛里却带着些若隐若现的雾气。
墨鸦拿着糕点问起老嬷。
「少主为何,不吃这些东西?」
「你是新来的吧,少主膳食极其讲究,少食荤腥,更不用说这样腻人的甜食。」
「为什幺?」
老嬷嬷看了他一眼。
「主人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妄论。」
墨鸦后来才渐渐察觉到,白凤对轻身功夫的追求,已经到了何般偏执可怕的地步。
他身量极轻,腰纤如束,若非少年骨架,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走动间带起右肩翎羽飘飞,宛如挟风,轻得仿佛一片可以随时扶风直上的羽毛。
......
冯虚御风。
白凤踏风一般飞掠出数十里,耳畔只余劲风。
胸中块垒似乎也在这风中消弭无形了,这是他感觉最自由的时候。
但很快便有家养暗卫追来。
一身红衣劲装的青年带着暗卫半跪在他身前,一双眸子明亮如火。
「少主请回。」
是我还不够快吗。白凤想。
......
成为大派少主像是他被某种未知力量安排好的命运,他必须行止有度,必须遵从礼法,必须接受课业,必须习武,直到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这本是旁人艳羡的家世,可于他而言,就像被禁锢在一个陈旧腐朽的框架里。如果说这里的百年基业是一座高厦,那它也已经站在了流沙之上,体制陈腐,内弊难除,外患不断,它的宏伟只是一种表象。而白凤常想的却是——这与我何干。
他天生不属于这里。
......
「墨鸦,为什幺不让我练。」
黑衣长发的男人摇摇头,他头发利落束起,眼眸无波无澜。
「轻功不是武功,少主以后是整个锁月的继承人,应当以正统武学为重,切不可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这逃命伎俩上。」
是啊,逃命伎俩。
墨鸦看了看他神色,抿了抿唇。
「待少主身体好些,属下教您。」
「好。」
白凤回身,踏风一般飞掠回去。
......
白凤最近似乎又清减了一些,白衣风中摇摆,白羽已经掩不住他的瘦削肩膀。
他独自立在荷池边,墨鸦出现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了墨鸦一眼又背过身去。
黑衣男人像往常一样半跪着,犹豫几下后开口。
「以我的身份,本不该说这样的话。」
「但您的面色有些不好,属下希望,无论发生什幺,您一定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如果是因为练功,您需要想清楚一个问题。」
「您是否真的喜欢轻功。」
「为了轻功做到这个地步,值不值得。」
「如果是遇到了什幺事情,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会替您解决。」
听到这里,白凤感到双眼湿润的危险。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一根崩紧的弦被调松了旋,整颗心脏都被放在了羽毛堆里。
他很快就抑制住了危险的苗头。
「轮不到你来管教我。」
他没有回头,白衣萧疏,一双眸子盯着那荷池。
水池倒映出天空的模样,荷上露珠掉下来,扰动镜子一般的水面。
他的心也如同这块镜面一样,落了一滴水。
......
「你怎幺了。」
白凤抱着手臂靠在门框边,他察觉到墨鸦脚步略有异样,眉头微蹙。
「无事。」
白凤似乎想要说些什幺。
「属下告退。」
墨鸦箭矢一般离开。
他脚步踉跄地回到自己房间,身上的鞭伤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这次任务失败了。
一时的犹豫让他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刑罚,他知道自己为什幺没能出手。
因为少主也在那里。
......
白凤抱臂静静立在池边上,水面映出颀长倒影。
容颜胜雪,肌骨清癯,风吹过领口青花瓷纹路,似又一株蓝荷。
「少主。」墨鸦半跪着。
「墨鸦,以后见我不用下跪。」
「不可。」墨鸦低下头。
「少主,这是礼法。」他的声音总是这样没有什幺起伏。
「我说,以后不要跪我。」
白凤回头看向他,厉声重复了一遍。
「为什幺......」
「我不喜欢。」
白凤转身,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眼睛盯着那池水中的倒影,不知在想什幺。
「是,少主。」墨鸦躬身行礼。
......
古道上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一队人马飞扬的马蹄卷起树叶,尘埃飞动,斜阳浸树,飞叶如霞亦如流星。
林木密极,粗陋的树干底下有腐烂的叶子堆砌起来。
墨鸦开始有些担心这林子里会不会有瘴气,他偏头看了少主一眼。
马儿长鬓如雪,蹄声点点,少年策马飞驰,猎猎生风。
他略微有些疑惑,少年的眼睛里摇动着是什幺呢,那样近乎欣悦的神情,他几乎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
这个人的冷漠已经到了近乎悲伤的地步。
「墨鸦。」
突然,少主擡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一下。
他很奇怪,少主从来不爱笑的。
这笑容很快印在了他的记忆中,像荷叶上凝成的露珠,任风如何摇晃,它也散不开了。
他嘴唇微张,忘记了自己要说什幺。
......
比武。
红衣青年手中蛇鞭舞如游蛇,招招直指他要穴。
他臂刃格挡,被离鹣毫不留情打落到墙上。红衣青年掐住他的脖子,他听见离鹣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幺。
「你是什幺东西,也配得到他的青眼。」
不过是个该死的护卫,凭什幺可以和少主走那幺近。
「我不是什幺东西。」他淡淡道。
「你,休想染指少主。」
墨鸦轻笑,摇摇头施了一礼。
「大人,您多想了。」
墨鸦没有在意离鹣说的话,他知道这个人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的结局。
他是义父要杀的人。
.......
不真实的幻觉开始出现,虚幻感切割着他。
他开始用梦境麻痹自己,以便忘掉他所有不愿意想起的过去。这种对于所犯之恶的有意模糊仿佛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使他逐渐放过自己,就像做下那些血腥杀戮和背叛行径的是另一个人。
很快,梦里的星河转动起来,他眼前的图景开始扭曲,虚幻且朦胧。
梦里是一片荒原,平地上翻起白色的曙光。山谷远处连着天上的一抹白,近处是朦胧的梧桐树影,走近些望下去,巨峡之下,云雾缭绕着一片沧桑峡璧,仿佛一只空了的眼睛。
这场景说不上美,他觉得这里太荒了,和他的心一样荒。
手上沾了太多血的人,或许没有做美梦的资格。
.......
日子在无波无澜的平静中缓缓过去,他白天睡觉,晚上栖树守夜。
少主还是每天会经过那条小径,偶尔给他几个无关紧要的命令。
「墨,你怎幺总穿着一身黑。」有天少主问他。
「不想让敌人知道我是否受伤。」
「如果我也不知道呢。」
「不让少主分心,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墨鸦对他笑笑。
......
年关将至。白凤并不爱喝酒,但他命人给墨鸦备了些。
灯影跳动,两人对案而坐,无声饮酒。
「你看。」
墨鸦擡头,窗外,浸透了火光的天灯夜幕上飘摇,那灯小如星点,梦境一般。
斜斜望向对案,少年入神地看着遥远的天灯。
白凤拉起他的衣袖。
「我们出去走走。」
「少主要去哪?」
「不去哪,我就是想出去走走,随便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好。」
白凤拉着墨鸦,他们在月色中翻墙出去。
他低声对墨鸦说「我们离开。」
「少主,您也知道这不可能。」墨鸦指向不远处的一片密林。
「护卫您的暗卫们也负责看顾您。」
白凤是最清楚这句话的人。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要离开这里,也无数次被或软或硬地“请”回去。
但就像是一次小孩离家出走一样的幼稚反叛,他还是想要再固执地试一次,和身边这个人一起。
他拉起墨鸦的手,如同编织起一个梦。
“自由”或“离开”是一个纯粹又莫名的愿望,后来这个愿望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稳重、温柔,承载着少年朦胧的向往。
他想说但没说的话是,你带我走。
「如果是你,你会怎幺做呢?」
「我会试着,绕过这个问题。离开看似是最直接的做法,但也最笨。」
「那对于想要的东西呢。」
「能够有机会在意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便足够了。」
......
他又做了这个梦,少了什幺的感觉像爪子一样浅浅挠着他的心口。
到底是少了什幺呢。
他试着把一个人影放置在这幅画里,他似乎曾经也这样思忖过,这画面很熟悉。
一身雪白的少年立在这裂口边缘,轻逸萧飒,身姿凌然,仿若无挂无碍。
夜幕降临,梧桐影渐渐萧疏,月影浮动,这里的一切都在变换,只有那个人影岿然不动。
这身影很渺小,但好像那少年好似本来就该站在那里一样,他就活在这一个岑寂的人间。
他开始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是什幺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土地,攻陷了他心中的城池,使他生出一种几乎要倾尽自己的所有去保护他的欲望。
是他清澈眸子深处那若有似无的哀伤,哀伤使他活在另一个人间,悲伤给他的美蒙上了一层尘。
他想擦掉那样的灰尘。
......
十月,萤火点点。
檐上,星空如缎。
白凤转过身来,双眸中都是星河。
在那样渺远的星空下,脚下的楼群勾檐仿佛消失了。
既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他们仿佛两片无根的羽毛,除了风之外没有飞翔的力量。
「那颗红色的星星是什幺。」白凤问。
「荧惑。」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荧惑?」他像个孩子一样重复了一遍。
他又露出那种让他思考停滞的纯白不染。
「荧惑和心宿,是夜空下最红的星星。」
「为什幺没看见心宿。」
「因为荧惑是不详的星星,会给心宿带来厄运。」
他对白凤说。
星空渐隐,远山透出哀哀天光。
「墨鸦,难道你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吗,这天地广阔,潇洒翱翔,岂不快哉。」
他没有回答。
良久他说「要下雨了,回去吧。」
「或许淋雨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不,下雨的时候,人应当去避雨之地。」墨鸦对白凤说「生了病就谈不得潇洒了。」
......
今天的梦境很不寻常,他看到那悬崖边斑驳粗糙的树皮上开始翻起一个个黑色的鼓包,几条像蛇一样的纹路盘踞在那上面,很快他们就探出头来,张开血口,向他吐出红色的信子。
冰凉的感觉出现在他的胸口,一条蛇缠上了他的脖子,绞索一样地收紧。
他从梦里惊醒了。
......
日落后的天色开始暗下来,一只乌鸦落在他的肩膀上,月没有光,他和乌鸦一起消失得无声无息。
墨鸦着一身夜行衣,幽灵一般离开了城池一样的楼群。
......
这夜有雨,初时很小,而后冰箭一般打在人身上。
他本就单薄的衣服在雨中湿了个通透,身上刚添的新伤和旧伤一齐折磨着他,冷和热的感觉传来,让他的牙齿打起颤来,高挑又瘦削的身体像是一根飘摇的灯芯,在寒风和微光中时明时暗。
......
冷意透过湿冷的衣服,放置了多年的被子已经失去了保暖的功用,只能延续着他深入骨髓的寒冷。
这个人明明有能力给自己更好的居住条件,但他连被子都不愿更换成暖和的。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认为,即便是这样的糟糕的待遇,也并非他应得的。
扔在心底暗处的回忆又沉渣泛起,他看见少主脸上浅淡的哀伤,看见凛冬的鞭子,看见那个红衣少年的眼神。后来带着热流的火焰吞没掉了一切,他的视线很快模糊掉,神智昏聩。
很浅的脚步声传来,他感觉到一双手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努力地睁开自己的眼皮,只看到一抹烟蓝发丝。
「你在发热。」
他艰难地睁开整只眼睛,入目是整洁明亮的陈设,自己躺在少主的床上。
头脑如铅块般钝重,四肢百骸传来酸麻无力的感受,喉咙的疼痛不容忽视,他尝试说话,喉咙滚动的时候却如同正在吞咽着铁炭。
「少主。」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开始行礼。
.......
锁月楼的铁规,不允许家仆与本族人私通,违者处重刑。
即便是少主也无力更改楼内很多陈腐的教条,楼主不会答应,三阁一堂不会答应,守旧的长老不会答应。
刑堂内,离鹣看着他。
「本家家仆墨鸦,挟持少主叛逃,妄图染指,你可认罪。」
墨鸦摇摇头。特殊的刑架让他的手腕上血流开始阻塞,体力很快流失掉。
「墨鸦,三番五次妄图带少主叛逃,另外,还有几个侍女指认你和少主.....」离鹣眉头皱起来。
「指认你和少主同被而眠,定是你起了狼心,妄图染指少主。」
「你说的这些,子虚乌有。」
墨鸦擡头,眼睛眯起。
这样的戾色在他脸上很少见,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愿沾染的存在,如何轮得到这人这样污蔑编排。
......
墨鸦被捆在刑架上,一言不发。
白凤赶到刑堂的时候,一身黑衣的男人已经垂下了头颅。
「少主,来这里做什幺。」
白凤想要抱抱他,可是那双手最后还是没有伸出去,伸出去,就坐实了私通之罪。
如同这个人的内心,既想要接近,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远离。
「对不起。」
「不,少主何错之有。」墨鸦擡头,他的声音即便已经细弱游丝,也透着不容摧折的坚定。
「他们没有过硬的证据,只敢动些私刑,仅仅买通几个侍女绝不够定罪。」
「所以,你不要认罪,我定会救你出去。」
「好。」墨鸦干裂嘴唇回以一贯温柔的笑。
「是我太过无用。」
白凤纤长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他从这一刻开始痛恨自己的不争,族中大权旁落,连鹰犬也可以动他的人。
「不是您的错。」墨鸦摇摇头。
很多事情是注定的,不是我们能更改的。
.....
离鹣不知道的是,他们构陷的每一个字曾都在墨鸦心里出现过。
对他而言,那也是一个需要烂掉的秘密。
......
暗袭。
墨鸦着蒙面,伏于梁上,他戴着漆黑的鸟翼面具,全身收拢在夜色里。
暗剑封喉,不见寒光。
一声鸦鸣遮住了铁器入肉的声音,是他口中的拟声。
群鸦开始振翅乱飞,夜太浓,只有在他们挡在圆月身前的时候,才能隐约辨认出他们的轮廓
等到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墨鸦已经远远离去。
这样的刺杀他做过很多次。
......
白凤坐在案前翻阅着一沓密报,很少见地,他有些神思不属。
他的目光在一列列文字里游移着,很快锁定在一个难以忽视的名字上。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对于他而言,甚至连笔划都是印在心上的。一瞬之间,这个名字周围的文字都隐去了,他紧紧盯着这两个字。
这是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上面的名字。
「再去查。」
一切都和他心里最糟糕的猜测重叠。
他清俊的面上是泠泠冰寒,从不展示的心底却是阵阵揪痛。
他没去问墨鸦,因为问了,墨鸦便不是他的墨鸦了。
墨鸦将会变成另一个人。
......
墨鸦伏在楼主的书房前,天色将明,这不是一个执行任务的好时候。
乌鸦传信,需要他去截留带有暗桩名单的密信。
这个指令明显是仓促而就,情况完全不明。
可他还是去了。
他只希望自己不在那个名单上。
......
他被发现得很快,锁月的家养暗卫,幽灵一样几乎无声无息地贴墙而行。他们包围在墨鸦四周,每一个都是高手。
墨鸦袖剑出鞘。
剑背拍在头骨上,发出令人胆颤的闷声。
最先冲上来的暗卫很快倒下去,没来得及见血的兵器脱手,在地上滑了很远。
夜幕在这样的长啸和厮杀中一点点淡下去,正在爬起来的日光如同一只缓慢睁开的,巨大的眼睛。
满身是伤的他快要看不见眼前的地面,只能看见身后巨厦各处燃起的火光,或许,那火焰中已经满是血光。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洗。
白凤端端正正地从房中走出来,一袭白底青花瓷暗纹袍,在晨雾里泠泠生光。
墨鸦没有想到少主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中埋着的最后一点侥幸,也在内心的烧灼中像水一样蒸发了。
心神一分,便被死死困在战圈中。
白凤出手。
五指张开,指上银刺泛寒,他的白衣少年向他扑来。
......
白衣少年一动不动,墨鸦感觉到手从中穿了过去。
原来是梦。
他是这个梦境的主宰,很快他开始给这个人的右肩点缀上一捧轻灵白羽,如同这几日看见的白凤一样,这羽毛浮在他的心上。
长风吹过,白翎飞动。
从这一刻开始,这副画活了过来,少年不染纤尘的衣摆风中摇曳。
片刻之后,那个少年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清浅一笑,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起来。
......
白凤一个膝击把他击落在地,牵动小腹的伤口传来闷痛,面具被扯下来扔在地上,很快,带着森寒爪勾的五指掐住了他的脖颈。
「墨鸦,你告诉我不是你。」
白凤一直逼迫自己不能这样想,直到面具下露出那张最熟悉的脸。
.......
周围的一切开始收紧,眼睛一样的深渊一瞬塌陷下去,站在崖边的纯白身影就那样毫无前兆地被抛到深渊里,天空惨白,山和树也很快都陷落了进去,最后只留下黑白。
他的世界死了。
那是他最想要保护的人,可他是最没资格的人。
........
「你告诉我不是你。」
身上的鞭伤带来的创口很快开裂,血洇湿了深色的衣装。
「不,少主,我的确是暗桩。」
他现在已经很确定这件事,心底的自我麻醉早已经失效了,因为他曾经一遍一遍地这样提醒自己。
......
路的尽头在这个阴暗湿冷的地方几乎看不清楚,璧上的两排排油灯艰难地燃烧着,像是一双一双的眼睛,注视着栅栏后面禁锢的一种又一种罪恶。
楼内奸细一经发现,处极刑。
墨鸦在栅栏后对上他的视线。
即便已经落到这样的田地,即便等着他的是严酷的极刑,这个人还是那样平静温和的样子,称呼他少主,对他微笑。
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他还是把一切都处理得恰如其分。
但白凤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和他之间的隔阂,远比上一次在刑堂要远得多。
就如同离了一层雾,连距离都看不清。
墨鸦也已经察觉到白凤和从前的不一样,他更淡漠疏离,也更遥远得看不透。
从他身上消逝的,除了年少,还有一些东西。
.....
「不要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你应当效命于谁。」
墨鸦跪在地上。
「义父,我还要杀多少人,才能走。」
「杀了白凤。」
「义父,白凤并不是.....」
凛冬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森寒。
「他已经不是锁月当年那个傀儡少主了。」
「我恨那里的所有人,就算是一座大厦,它的内里也已经腐烂生蛀,倾倒将成为一种必然。」
「我要看到这座大厦倒下来。」
.......
墨鸦没能下手杀了白凤。
他那天被凛冬罚得很重,这是凛冬第二次罚他。第一次是他没能下手杀了离鹣。凛冬那次怎幺也想不明白为什幺他最听话的剑变成了优柔寡断的样子,但这次他明白了,因为白凤。
鞭刑带来的伤口沾雨水发炎,这让墨鸦于那个雨夜晕厥在自己的寒衾里。
那天醒来时,他发着高烧,躺在白凤的床上。
......
「我答应你。」
白凤眉眼锋锐。
「你真的决定了?」
楼主面上带着笑,直达眼底。
「是。」
天色青白,楼主继任。
白凤站在最高处向下俯瞰,入目是古老又复杂的楼群。
他面若结霜,不见一丝喜色。
老楼主已经不在这里。那老狐狸丢下这里偌大的产业,去了他的世外桃源。
那是白凤曾经最向往的地方,现在却将成为一种奢望。
......
锁月的极刑,用最简单的刑具造成最大的伤害。
最后一道,必然十死无生。
墨鸦在牢里闭上眼,等待着明天即将到来的,漫长的死亡过程。
他浮在天上,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峡口坠去,这峡谷很深,雾气翻腾,很久也没有看到底。
如露珠从叶面滚落,晶莹鲜活的记忆在他脑中浮现,那是他曾经编织过的一个绮丽的梦。
......
白凤走到处刑台中央,在这个古老的台子四周,无数双眼睛俯瞰着他。
「那个叫墨鸦的,不用押上来了。」
「我记得楼里有一条规矩,想必有人还没有忘记。」
他目光如一把剑,指向高坐的各大长老、阁主、堂主。
「唯一一条可以免除极刑的族规,现任楼主代为受刑。」
「为了一个叛徒?一个从来不属于这里的人?我不同意!」临堰阁阁主拍案而起。
「楼主三思。」他低头行礼。
白凤拂袖。
「墨鸦是我的手下,他不识厉害,枉顾族规,里通外敌,失教之责在我。」
......
「我意已决。」
那双美目里是作为上位者的凛然。
刑堂堂主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并不敢把这些刑具用在楼主身上,但规矩就是规矩,任他再怎幺偷偷放水,也只能尽可能减小外刑带来的影响,那些铁钎箭簇还是要穿过这个人的身体。
金器杖责的伤会伤到脏腑,面上毫无血腥,内里却可能已经千疮百孔。
白凤吐出一口血来,本就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终于能保护你一次,用这样最不体面的方式。
他闭上眼。
墨鸦,我把我的梦送给你了。你要带着它远远离开这里,离开伤害你束缚你的一切,你要带着它飞到天上,不要再靠近这个精致的牢笼。
.....
墨鸦被从死牢里提出来。
他被扔在了雪地里,瘦削虚弱的身体呛了一口雪。
墨鸦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他是一个已经做好了死亡的所有准备,准备带着他的美梦一起沉入深渊的人。
他艰难起身,寒雪霜风扑面而来。
回头看向楼群的方向,纵横交错的雕栏玉砌在厚雪覆盖下,如埋骨之地。
不安。
濒临绝境一样的不安。
地狱般的海翻卷着毫无反光的黑,黑水漫上脚爪,攫住了他。很快他的羽毛也被这黑水缠上,他扇翅,那黑水却死死黏在他的翅膀上,他疯一般挣扎,黑色羽毛带着红色的血,一团团地被自己生生扯落下来。
他以为自己要受极刑的时候并不害怕。但意料中所有的刑罚都没有降临,这样安安全全,毫无痛苦,反而给他带来了绝境一样的不安。
白凤一定出事了。
......
你说什幺。
他按着那个仆人的肩膀,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
极刑的最后一道,铁箭穿过心脏,灭掉最后一丝生机。
白凤被穿了右胸,或许不致命......但他本就患肺疾,这样的贯穿伤如何能受得......他那样怕疼,那些皮肉痛苦他要如何忍下来......他最不愿被束缚,怎幺能就这样生生折断自己的翅膀......
墨鸦松开手,脚步虚浮。他的天与地在这一刻倒转过来。
他擡头,眼里是极少有的无助,仿佛下一刻就要掉进比深渊还要可怕的天空,一个白凤几乎用命换来的天空。
.......
老楼主在木屋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那小子念叨我了。
可惜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舒服。
床板很硬,被褥在山雾中很容易变潮,湿乎乎的带不来暖气儿,不每天用内力祛祛湿气,在这严冬里能活活冻死。
这样想着,他握紧了身旁人的手。
凛冬,你可害苦了我儿。
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中吧。凛冬苦笑。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你杀的那些蛀虫也的确该死。可你不该动我儿,你动了我儿,我自然也不会再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凛冬低头。我没想到,当年的事情会是那样。
当年,你替我受刑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他拳头握起。我受你院里美人蒙蔽,以为你已经移心。
都过去了。老楼主眯起眼睛拍拍他的手。
你教养的那个杀手,这样忠心耿耿,很能做事。老楼主摇摇头,他的色杀术几乎能威胁到我,可惜,跟错了人。
是,以他的能力可以噬主,但他还是一件一件替我复仇。
他太重情义。
那是他最大的弱点。
你毕竟救他一命,养他长大。
是,如果当年你也这样重情,何至于走到今天。
凛冬闭上眼。
.....
「你来了。」白凤对他笑笑。
「出去走走。」
白凤牵上他的手,墨鸦抱着他翻窗腾跃而起。
秃木粘云,层枝缀玉。
雪停之后,天色仍然是灰蒙蒙的。
雪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是一片难以言状的纯白,而后才是蒙了灰、漂了水一般的蓝,像是御供的白青瓷釉,然比之多了一层雾。
他们并肩走在这条覆雪的路上,只能听见皂靴踏在雪上的响动,雪之下埋着枯枝,有些已经很松脆,踩上去便发出闷在雪地里的咔咔声。
这条路很长,他们走了很久。
直到天色开始暗下去,他们开始在寂静下讲述着未对彼此敞开的一切。岁月的刀刃已经削去了他们性情中的一切浮躁与不成熟,只留下来最平和温柔的那部分。
墨鸦静静听着白凤说话。雪原上的一切也在这里一动不动,聆听着他们之间暌违的谈心。
「凤,你说什幺是自由呢?」
「自由,就是能够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比如现在?」
「嗯,比如现在。」
「你说得对,可很多时候,自由总是建立在痛苦之上。」
「为什幺这幺说。」
「因为我们常常误会什幺是自由。」他笑笑「可不要再让自己饿着肚子啊,白凤。」
......
「我常常想,若不是因为我,你的病不至于拖到现在才好,你早就可以恣意江湖。」
「你不要总那样想,厄运不是你给我带来的,那是我的选择......要说厄运,我给你带来的也不少。」
......
自由并不孤立存在,过分的自由反而是另一个枷锁。或许正是因为戴着枷锁,它才这样珍贵。
苦难并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命数,荧惑也不应当是厄运的载体,当荧惑守心的时候,天地间有这样两个人,他们把一重一重苦厄都过成了诗。
......
墨鸦早已在无数苦难中学会了警惕和谨慎,对他而言,自由和情感一样,都是最奢侈的东西,他从不祈望白凤能对他的情感做出什幺回应,他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不敢触碰。
白凤看似随性洒脱,实则优柔敏感,纠结绕缠。他分明想要接近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却又强迫自己不能接近,分明想要向他剖白,却又默默做着不为他所见的袒护和付出,是以自苦至此。
......
「墨鸦……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他避开墨鸦的眼睛「就算我喜欢你,也和你没有关系。」
白衣少年对他这样说。
墨鸦笑笑。
「我想,您需要我喜欢您。和您一样,我也需要自己喜欢您。」
......
他们心里的一切并不如同表现出的一样安静,只是他们都很擅长蹑影藏形,不露痕迹。
飞鸿踏雪,两只鸟儿的爪痕留在雪地上,很快又被时间所覆盖。身上不让对方看见的斑驳伤口,心里用以掩藏踪迹的重重迷雾,也在多年无声的陪伴与守护里消逝得静寂无声。
写的时候的一些零碎个人感想:
其一,白凤喜欢的是自由是不受拘束,而不是轻功,轻功是他达成自由的手段。事实上,正是因为从前他所追逐的自由是一种过分肆意的自由,毫无约束,他才会放肆的把过程(轻功)当作是目的,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伤害到自己的身体。
其二,真正的自由必须是有限制的自由,它是相对而言的,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是不可移的存在,真正的从心所欲也正需要这样的枷锁和限制,不然人容易陷入“自由的陷阱”。
其三,精神上的自由是不会被限制的。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也是这个道理,外部的枷锁是必然存在的,而内部的枷锁是我们的思想,我们常常自己给自己创造枷锁,只有打破自己心上的枷锁,才能算是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这时候,外部的限制反而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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