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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标注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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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大家都是一个人活下去,和独自死掉。──《龙族》陈墨瞳

-----正文-----

01

吕归尘接通了姬野的电话。

生疏的、模式化的问候。

然后姬野说:“你明白我为什幺来找你。”

吕归尘说:“我明白。”

“因为那个地方。”姬野插入一句轻而短的抱歉,“依旧是那个地方。”

02

三年前。

03

姬野望着他新社交圈的名单。他该记忆这些身份、这些姓名。普遍是不错的人──熟悉这些人中的若干位后,不久,姬野想,也许世界中最好的人们就包括了这些人。

他发现一个姓名:吕归尘。

此吕归尘就是姬野少年时的吕归尘。按材料,能推断出吕归尘这些年的经历,没有空白。少年时的吕归尘与姬野说过几句简短的、自我介绍性质的话。彼时吕归尘获得的信息是,姬野是羽然的朋友。彼时吕归尘在为期漫长地养病。

羽然是怎样的人,这里不评论。不过,羽然一度交好幽隐、雷云正柯、方起召等。吕归尘亦认识幽隐团伙。且,按吕归尘的背景,他与幽隐从来关系友善,是该团伙──以及比该团伙更高级的群体──邀请的对象之一。

羽然最终撕破面具。倘若幽隐团伙能发布通缉名单,羽然一定因她的欺骗与她导致的毁灭而名列前位。不过,羽然与方起召、雷云正柯、幽隐成为敌人,不影响吕归尘的背景。吕归尘只要依旧是帕苏尔家族的那一份子,就大概率依旧与幽隐维持至少是表面的、必定是客气的往来。

吕归尘依旧在帕苏尔家族内有显赫的位置。否则,他不可能出现在姬野现今的社交圈。

这不意外。对姬野与吕归尘,只要按部就班地生活,继续存在于那个他们很久前就已经在的世界,不难。

04

听到吕归尘在盥洗室隔间哭泣时,姬野被惊讶与可爱到。

05

他需要一个恋人。哪怕是出于一种锦上添花的、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的社交需求。二十岁却没有过正式的恋爱对象,令姬野羞耻。他仿佛缺失了一项同龄人皆有的经历。

而且,姬野需要一个人填补内心的某个空缺位。他爱羽然,但他永远不会与羽然在一起。理想的办法似乎是,找一个人,让其坐上羽然的位置,将以往给羽然的执念、承诺与情感给这个人,让有关这个人的记忆覆盖、取代有关羽然的记忆。并非所有人皆适宜单身。姬野不擅长纯粹为自己而活。他的辉煌与荣耀,有观众才有意义。不是所有人皆能作为姬野的观众。譬如,姬野最亲近的观众,该可以欣赏、理解姬野诸种幽微晦涩的特性。要进行这种理解、欣赏,这位观众的经历就必须与姬野有相同与相似点,且必须握住──不逊姬野所握住的──权柄。

吕归尘与姬野皆相当于息衍的学生。十五岁时,羽然之所以简略将吕归尘引见给姬野,或许是由于羽然判断,这二位有成为朋友的潜质。时隔多年,曾有一面之缘的吕归尘与姬野再遇,碰巧,他们最大的爱好是同一种冷僻活动──一种,对他们少年期的社交圈,鲜有人真正了解的活动。

他们少年时的缘分为何简短?大约是由于彼时姬野与羽然在尽力离开那个地方。纷飞的谍报与枪火里,没有空暇交际。姬野从那个地方请假的次数比羽然少。吕归尘在术后恢复期,绝大多数时间被困在医院内与家中。

06

然而,他们还是相遇。仿佛同一种人格飘零在世界中不同处,再划过几乎同调的轨迹。五年后,轨迹终于又一次交汇。相较五年前,他们更美、更强、更有自己的性格、更与对方类似。

他们似乎将是一对命理相合的恋人。

07

姬野说:“你收到过那个地方的邀请函。”

吕归尘说:“我没有浏览邀请函。我差不多知道是怎幺回事,不过,我通常不仔细看。”

“可,你依然见过那个地方流出的内容,不是幺?”姬野问,“如果你想获取某方面的信息,以你所处的环境,大约不太能避开那个地方。”

08

“我的一部分材料,”姬野说,“没有被撤下来。我也不希望它们被撤下来。毕竟,我对‘统治’、‘毁灭’的偏好与其他人不同,而我认为,让这种不同公开存在,有意义。一些熟人,比如项空月,见过这些材料。并且,能在和我就某些话题聊天后,立即辨别出,那部分材料来源我。你见过那批材料幺?”

09

有一天,吕归尘报出姬野的编号。这发生在姬野最终决定让幽隐销毁那批材料前──姬野要进行现在的生活与工作,最好不与一些内容扯关系,他的某些过往,再有意义,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而他未来还将做出更适合被公之于众的、更好的。

“来听音乐。”吕归尘声音调皮,他的神态是一种没有威胁感的柔软,仿佛他仅感觉这一切惊奇、美妙、有趣。他拉住姬野的手腕,音频文件被即时传送到姬野的移动终端。“我不止写了旋律。”

姬野脑袋空白地听这条音乐。他的音乐知识不足以支撑他理解吕归尘用音乐表达的语言。

他问:“标题是什幺?”

吕归尘说出若干令姬野社会性死亡的词汇,以及那个起匿名与代称作用的编号,末尾缀一个词:“奏鸣曲。”

10

然而,无论如何,吕归尘相当于获取了那些材料。并且,为离间吕归尘与姬野,幽隐另给吕归尘一批姬野从不能掌握被在何处散播的材料。这批无法控制的材料,姬野不知晓其确切内容,不能增删、修改。

他没有勇气问吕归尘,吕归尘究竟见到什幺、是否有去了解、又作何感想。一切若预期般进展,吕归尘拿到了姬野最恐怖的秘密之一。

吕归尘原本就该拿到这些。吕归尘许多年前就已收到邀请函。许多年前,姬野就知晓,自己是为幽隐、吕归尘、若干其他人──也许还包括羽然──制造。姬野的那个空缺位,条件反射地、最严丝合缝地归属这群人。

现在,这群人中的一个进入空缺位。此人是一个很好的人。此人与姬野有平等的关系、有平等的其他感情。这似乎是完美的取代与覆盖。姬野将爱吕归尘。姬野将永远不背叛或伤害吕归尘。

11

吕归尘不知晓这个承诺。或者说,姬野提过这个承诺,提过吕归尘因邀请函、因与幽隐的关系而对姬野的意义,但吕归尘不很能理解。

即便不很能理解,吕归尘还是认真听。听毕,吕归尘将这部分内容放进记忆储藏柜──吕归尘日理万机,他对自己的一项训练乃,不过度反刍自己无法理解、也对自己没用的记忆。

“我会保护你。”吕归尘在不同情境对姬野说,“你不该经历一些事。我为此难过。那些事不对。做那些事的人不对。我不会让那些人再伤害你。我永远不会加入那些人。”

他说:“我希望我不伤害你。”

12

吕归尘漂亮得像高挑的女孩。眼镜片遮住他的浅青色眼睛。眼镜摘下,那双眼睛里有雨后最蓬勃清澈的天空。吕归尘绝不弱,却容易被忽略或低估。他很能融入人群,什幺角度皆可爱,不及姬野在意仪容与服饰,在非正式场合疏于礼节,日常话语不若羽然或江子安有格调。他稳定、专注、忙碌地处理工作,一边将自己的姓名维持在某些极高贵处,一边读深奥的书、弹费解的琴。

亲密关系是吕归尘缓解压力的办法。后来,姬野才发现,亲密状态的吕归尘与其他情境的吕归尘,是迥异的人。作为恋人的吕归尘喜欢抱、喜欢黏乎、喜欢做爱。他一边说着绝不欺负姬野,一边贴近前,在姬野尚未确切感觉到自己被保护时,让姬野欺负他。

可爱的话与十八禁词汇夹杂在严肃的承诺里。说出照顾恋人的承诺时,吕归尘未脱离需要被照顾的状态。他因牵手、亲吻而脸红。每次见到姬野时,索吻的模样能被做成表情包。

倘若吕归尘在亲密后需要工作,他的转变快乐而涣散。纸、笔与移动终端被拿出,他的神态不端庄、极其放松。姬野要求他喝水、吃蔬菜,他喝一点、吃一点。但这时,吕归尘似乎和姬野同等擅长处理繁复、绵长的思路。甚至,出于种种原因,焦虑导致的注意力不集中之问题,吕归尘的症状远比姬野的症状轻。

13

吕归尘教姬野用隐蔽的冷兵器。他的眼镜片能割伤人,一度一击致命。使用冷兵器时,吕归尘的声调与性生活中区别大,清晰动听,情绪与决断被隐蔽,似金石。

14

现在时。

15

金石般的声音在电话彼端响起。

“全球流行病。”姬野回应,“我未能计算到这件事。多米诺骨牌被推动。你记得,离开你时,我说我将去摧毁那个地方。我被困在了那里。”

16

二年前。

17

姬野站在玻璃落地窗口,从高处向下望。天井宽敞明亮,圆柱体的内表面有上千扇玻璃落地窗。每扇玻璃落地窗通往一个洁白的室。高处的室清晨被阳光染金、薄暮被夜幕染蓝。低处的室颜色模糊,隐约泛血色与灰。

18

幽隐死亡,遗留的困扰比预期大。姬野将幽隐当作有可取之处的对手。若非他们对付彼此的手段经常肮脏,也许可以说,姬野轻微地尊敬幽隐。姬野原本以为,幽隐将死亡得利落、体面、干净,不辜负他曾经有的地位与声名。然而,濒临毁灭,仿佛将幽隐逼迫出另一面。

姬野从监控录像观察幽隐的活动记录。幽隐的时间管理能力挑战姬野的想象。幽隐出现在许多不同的视频格,狡兔多窟,以不同方式向许多旧相识求助。有时是威胁,有时是祈求,有时是命令,有时是明确协商,有时是若无其事、假装不经意、流露自己的困境与价值。

处决幽隐的过程缓慢──幽隐遗留太多线索,姬野接触到许多恐怖的、肮脏的、低劣的。这些线索,姬野不该亦不愿沿之追溯。他最终挑选一条引线,引燃、引爆,近距离的光与火过于宏大,令姬野眩目、眩晕。

姬野的这种处决方式,要求他尽可能将被处决者往坏了想。他需要预判被处决者可能如何狗急跳墙、如何作困兽之斗。他需要堪破被处决者的掩饰、堪破并扭曲真相,将被处决者的动机与人格尽可能糟糕地解读,以求进一步刺激被处决者,继而挖掘到更多被处决者难以承认或承担的内容。

19

有些人──譬如幽隐──的做法比姬野更学院派。像从文献学习教条一般,他们学习到什幺内容能伤害人。实践中,他们不代入被伤害者,将伤害径直投掷过去,仿佛投掷沉重的球。姬野,以及羽然,更体验派。他们能代入被伤害者。他们设身处地,将被伤害者想象得若自己一般聪明,以求更多地洞悉、更好地防御被伤害者反击、更精准地实施伤人不伤己的刺激。

如同击剑。一些人将对手当作人偶。另一些人将对手当作真人。人最熟悉的真人,是自己。行走在其他人的深渊时,幢幢火光在洞穴壁映出自己的影。人藉自己的火光观察自己的影,凭此描摹深渊的形状,尔后向深渊外真实的其他人击剑。火光明灭,影摇曳,妖鬼般变幻在洞穴壁。

洞穴壁的崎岖来源其他人。火光、影的本体,皆来源自己。

幽隐的世界是一次姬野不愿回溯的旅行。仅是在处决幽隐前与幽隐的故旧探讨幽隐的往事,就让姬野的认知被若干次刷新。幽隐的一项往事,是将来路各异的人留在那个地方,让他们被幽隐──以及其他人──压迫、利用、控制。了解幽隐曾经伤害过的人、接触幽隐曾经的合作者与反目成仇者,让姬野清晰、直观地意识到一件事──

哪怕是实力再强、境遇再优越的人,一旦一步走错、一旦偏离安全的轨道,依然可以沦陷入某种凄惨的命运。

20

那个地方的运作方式使沦陷注定。之所以注定,是因为那种迫害方式符合有关人的规律。对姬野,这些规律不难知晓。

然而,循着幽隐蔓延出的网络见识若干真实案例、从起因到结果地获悉这些案例的全部经过,仿佛峭壁拂晓。曙光降临。岩石与空气的分隔被明晰。岩石狭窄洁白。空气广袤偌大。路的双侧是无尽黑暗与苍茫。姬野站在双侧皆是峭壁的一线岩石路。他讨厌起曙光。

姬野不希望生动地领略,人如何坠落。他更不希望生动地领略,自己的境遇如何危险、自己可以如何坠落。

21

作为狗与困兽,幽隐跳了许多墙。姬野去这些墙边,像接收坏账一般逐个处理。幽隐死前却欺负一群垫背的,他该明知这种欺负无济于生存。幽隐从前与当下的反差令姬野静默。

同时,姬野调查有感──幽隐是一个可怜人。

“幽隐期望获取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姬野对项空月说,“用幽隐自己的话,叫做‘没有一种人的命,却有一种人的病’。他之所以深度介入那个地方的运作,是因为他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能收集情报的、能使他频繁一鸣惊人的途径。他有才华,但与家族及长辈过于不和睦。他的一群家人希望他优秀,却不给他资源。他的另一群家人认为,倘若他优秀,他就将被诱导入危险处境,所以也不给他资源。他的成长被限制,他又不愿放弃成长,遂主动选择那个地方的绝路。这绝路是一种捷径。他沉迷这绝路赋予的荣华,故堕落,因为这种荣华虚假。他之所以在那个地方身居高位,只是由于那个地方的压迫机制将他放在了比较高的、能天然压迫人的位置。然而,他与那个地方无关的生活,能让他真实地更强、真正地在世界中立足的生活,被那个地方毁灭。那个地方令他接触到高贵的人,令高贵的人将他引为同类对待,不能将他训练得高贵,却能给他足以填补期待的错觉。”

项空月评论:“幽隐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幻境。”

22

幽隐的死亡与遗产成为盛宴。人们纷至沓来,若食腐的渡鸦。有人以正义为名谴责,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吃瓜看戏。少顷,盛宴散。

被毁灭的,化为不可寻觅的埃尘。

姬野饮下药物。用他采取的方式迫害人的经历,过于有创伤性。然而,幽隐的死亡是一系列毁灭中的一个步骤,并非第一个,亦非最后一个。

流行病爆发。人的出行受限。故地重游的时间,被迫无限延长。原本的、毁灭那个地方的计划,因流行病与相关时事修改。

23

该死的人死了一部分。姬野依然被遗落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之外。羽然从前出没的情景无处可察。故地重游,故人已死,但新人仿佛在继续故人的诅咒。

姬野意识到,他又一次濒临被那个地方同化。

他该开枪,不该见血。他该阅读数字与文字,不该处理偶然的、无关紧要的人。他该有无边际的天空与风与树,不该被困在一张边缘外即是空白的地图。

24

项空月说:“无论你是谁,我都将爱你。”

25

一年前。

26

药物使姬野的性格改变。

27

最先因改变而采取对策的是嬴玉。她察觉到姬野比以往更缺乏禁制。但,她没有退避,反倒将更多棘手的任务交给姬野、让姬野解决。

摧毁那个地方的原本方案,姑且称之为黑吃黑。不过,原本,姬野不打算让嬴玉──以及其他人──拿走那样多的残留。由于流行病,列强瓜分残留的计划在物理层次受阻。那个地方从百里景洪的知名基地转变为嬴无翳的秘密基地,取缔活动、缩减规模、释放原本的被迫害者,大体合法化了许多。

嬴玉新近给姬野的任务,姬野完成得好。但很快,他对嬴玉也丧失该有的顾忌。

28

姬野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不若说,他将自己的改变理解为,自己由于频繁应对挑战人类道德底线的人与事,终于被浸染得厌世、虚无。

规训丧失。欲望浅薄。原本的常识不成立。一切美好皆脆弱,因为一切美好皆有缺陷。物质的缺陷是无可能满足的需求。声名的缺陷是德不配位。真理的缺陷是知行不合一。正义的缺陷是人无法理解其他人。

强大的缺陷是不适宜制裁弱者。美丽的缺陷是孤独。善良的缺陷是孰轻孰重的天平。

姬野逐渐摧毁一切,毕竟他算是被嬴玉找来做这个。他在实践中克制些,在思维中绝对是。然而,另一方面,他从来深切地恐惧世界中不存在真正的美好──因为,他从来执着追求最美的、最好的,从来拒绝像大多数人一般“接受现状”。这种心愿无法满足的可能性藏在潜意识中,隐约地吞噬他。仅是应对这种剧烈的不明痛苦,就很消耗他的精力。

29

嬴玉说:“我们该停止。”

姬野端静地望着她。

“我以为我们做得过火。我害怕被以侵犯人权之罪名起诉。”嬴玉说,“有时,我想,幽隐的命运为什幺不会降临到我身?幽隐是百里景洪的教子,被百里景洪舍弃。我相当于嬴无翳的婚生女,但我主使的邪恶,父亲不该负责。凭什幺,被我们训练、再教育的‘疾患’内,不会出一个反叛、摧毁我们的人?”

姬野回答:“我的办法比幽隐的高明。”

“你比幽隐更擅长挑选软弱的目标。”嬴玉说,“你亦比幽隐更擅长规避一切潜在的法律约束。不过,这不妨碍你我作为的伤天害理。如果──我们遭遇另一个你?”

“世界中仅有一个我。”姬野眨眼睛,“时隔多年,我依然为羽然的那一系列做法心惊。羽然与我的相遇是最奇诡的命运。我们亦有很少见的性格。我不认为你有概率遭遇第二个我。”

30

“我不是羽然。”嬴玉说,“而我遭遇了你。”

31

“七年前,你曾经被我预定。”嬴玉说,“当时的合同是,如果你流拍,我就将以某个价格获取你。若非拍卖仪式出现意外,我本该成为你的主人。”

姬野回答:“很久前我们讨论过这件事。”

“现在,我见识到你的自我与你的杀伤力。”嬴玉说,“我怀疑,你之所以尚未对我做什幺,不是因为你与我和解,而是因为我依然不在一个你能伤害的位置。你本该恨我,而非加入我。我不确定,你现在究竟出于何种动机给我做这种工作。但我感觉,这对我不安全。”

姬野说:“我不是过去的我的迫害者。”

32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被我迫害的人活该。”姬野说,“而,七年前的我,绝不活该。我擅长规避法律,更擅长让我不被我的良知谴责。你我相识这样久,你该对我的道德标准有感觉。我的确讨厌你,但也不至于伤害你,因为你,尽管缺乏良知,却熟悉世界运作的规律,明白自己埋下的因可能有怎样的果。并且,虽然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你却能因自己参与了恐怖的勾当,故有危机感。你不是嬴无翳。嬴无翳不会害怕。相比令尊,你不危险。”

33

嬴玉说:“可,你危险。”

34

“你对。”嬴玉说,“我害怕了。我忧虑,让你继续给我做这种工作,将有不好的事发生。我们的合同终止。你未完成的工作,我善后。你立即离开这个地方,我为你签发签证,一星期内,有航班。”

35

项空月搭往程的航班过来。返程的航班内,姬野陪伴他看舷窗外的云。

“你终于离开那个地方了。”项空月安慰,“你在飞。”

36

三个月前。

37

项空月询问姬野的工作进度。他与姬野聊天,满意地说,姬野没有刚离开那个地方时那般反社会。“乖孩子。”他抱紧姬野,又放开,“我在这里。亲亲。吹吹。不痛了。”

姬野礼貌地回应项空月的触碰。项空月告诉姬野,正常的人类亲密关系中,肢体接触比姬野以往习惯的常见,倘若一方适当索求肢体接触,那另一方该履行伴侣的义务、回馈伴侣的情感。姬野承认,自己有时很喜欢和恋人抱来抱去。而且,既然他与项空月不发生性关系,好像他该以其他形式填补项空月的需求。

不过,很多时候,项空月抱姬野,姬野没有反应。那些时候,姬野会短暂地呆住,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项空月的伴侣,然后,仅出于义务地,做项空月希望他做的事。

现在不是那些时候。不过,姬野的感情依然不强。他诚然精神不稳定,可他很习惯忍耐不舒适。

凭借聊天,姬野从缘由不明、但他已熟稔的应激状态缓过来。“我没有做事情。”他说,“但我出去玩,拍了照片。”

38

照片有街道,有艺术作品,有食物。姬野说,这几日他决定到处散心。他旅行过若干不错的地点,接触到若干不错的、正常的人类。

漂亮的、陌生的街道不甚唤起姬野的创伤。这些街道清洁整齐,社区不富裕亦不贫困,没有明确的、林立的、实施治理的人。出没者没有被过度压迫,亦没有过度参与压迫,未被欲望浸染得罔顾其他,亦未被苦厄夺去礼仪、良知与欢乐。

拍照片是项空月给姬野的要求。项空月称之为康复训练。姬野逐张讲解照片。按项空月,姬野需要学习享受世界。姬野的生命,曾经由于那个地方而成为一片荒野。近年,被迫回归那个地方,无疑使姬野抑郁,姬野遂该学习获得快乐。

“快乐是简单的。”项空月说,“黎明时沁冷的空气。山野间如画的风景。树林内起飞成列、仅闻其声的鸟雀。以鱿鱼与贝为汤底、加入待融化黄油的煮面。牛蒡、黄瓜、鳄梨、紫苏、梅、萝卜苗,这是尝之即让人想起夏天的搭配。橄榄油冰淇淋。龙蒿、生鲑鱼、浅浸椰汁的米饭。《声音·大地·自然·精神》。玛黛。《晚宴》。莫奈画的一切塞纳河。法兰西革命。卡塞尔学院图书馆椭球状的玻璃穹顶。哈珀柯林斯出版社奇幻小说的纸香。公路自行车五十公里骑行。这皆乃你所喜欢。请你放松、认真地感受它们。”

“可,”姬野说,“我没有办法一边在卡塞尔学院的、雪焚寂在玻璃的阅览室,一边不思索屠龙。”

39

姬野与嬴玉的暧昧关系,开始于姬野与吕归尘分手前。可以说,这段暧昧关系是分手的诱因之一。处理那个地方,嬴玉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她的父亲,嬴无翳,需要攻击与那个地方关联最大者,百里景洪。暧昧关系随姬野与嬴玉的不欢而散终止。姬野随之与另一个长久的暧昧对象,项空月,成为恋人。

项空月似乎比吕归尘更爱姬野。

项空月希望与姬野做爱。然而,姬野推辞性生活后,项空月不继续说自己希望有。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项空月不对姬野撒娇。项空月极其擅长说情话。项空月似乎比姬野更反社会,但,姬野发表狂暴言论时,项空月尽管认同姬野,却通常及时制止姬野将言论付诸行动。与之对比,吕归尘往往不悦、严肃地与姬野辩论。姬野有时担忧,自己偶尔的问题发言终究将被吕归尘上升得高,继而让吕归尘决定,道不同不相与谋。

40

吕归尘有一种隐蔽的冷酷。身处特权阶级限制了他对人类情感的理解能力。他学习很多很好的东西,能识别出“坏”、“错”、“不好”,“不对”,却不容易直观地判断出,有时一些人不对劲是因为其有苦衷。固然,吕归尘尽力倾听、试图理解,一旦发现悲伤必然默哀,但他从未有许多经历,以致他不容易意识到一些经历能使人难以抗拒地做出什幺。

吕归尘未必是一个单纯的好人。然而,他的世界中有许多洁净、单纯的人。这些人不一定好。不过,吕归尘周边亦有许多好人。

即便吕归尘,随成长,未必能维持那种怜悯一切苦厄的善良,吕归尘也可以维持单纯。吕归尘的世界中少有伤害,少有未被治愈的伤害,更少有无法被治愈的伤害。吕归尘从不主动用锋芒刺痛人。遇到糟糕的人,吕归尘鲜少以糟糕的办法回击。

吕归尘甚至不勾心斗角。他的世界中,许多人不将时间浪费给心计。研修心计的机会成本是心计以外的能力欠缺,而有些时候,起决定作用的是强绝的、不花巧的、真实的实力。

41

吕归尘也许亦被规训过如何获取喜欢。不过,其一,他经历的规训不及姬野经历的繁多,其二,他从不需要依赖别人的喜欢以生存。

吕归尘不擅长谈恋爱。姬野自学成才地谈恋爱。吕归尘谈恋爱,动机纯良、纯粹。姬野谈恋爱,动机不纯良、不纯粹。在姬野与吕归尘的恋爱中,吕归尘需求的,似乎仅是一个爱人──陪他做爱,在相处中照顾他,陪他开心地玩。姬野却需要吕归尘的身份。

诚然,吕归尘与姬野有若干与那个地方无关的、命理相合之处。但,姬野不确定,若非那次少年时短暂的、一度被吕归尘忘却的相遇,若非那些邀请函,若非为与那个地方更彻底地脱离关系,姬野是否还会选择吕归尘作为自己的爱人。

嬴玉比吕归尘更有破坏性。项空月比吕归尘更体贴。嬴玉不能帮助姬野与那个地方脱离关系,却相当于帮助姬野摧毁了那个地方。项空月在相处中照顾姬野,且与姬野极其投缘。嬴玉与项空月,虽然所在领域与吕归尘不同,但,倘若姬野希望自己的工作更偏向那些领域,这二位皆有助于姬野的工作。

42

诚然,吕归尘坦荡地让姬野享受准帕苏尔夫人的权利。并且,吕归尘似乎无所谓姬野是否履行准帕苏尔夫人──作为某种有政治性的结合的一方──之义务。但,和吕归尘在一起时,姬野感觉,哪怕是为这些权利,自己也没有必要成为准帕苏尔夫人。

姬野相信自己不比吕归尘弱。彼时,吕归尘不及后来强。然而,姬野自负且自信,他认为,自己的实力与吕归尘相当,吕归尘能有的,姬野,即便不凭借吕归尘,亦可以有。

再者,姬野察觉到,在亲密关系内勉强自己是不舒服的事。姬野很会谈恋爱。他无法直观地感知到吕归尘的爱──或者说,他不相信那个撒娇的可爱多有爱自己的实力,不相信那个撒娇的可爱多足够强,能使爱不流于空虚的承诺、能为爱应对残忍的现实、能不由于自己的弱而遗憾地放下姬野、离开。

姬野发现,自己无法爱一个时刻处在“需要被照顾”状态的人。姬野似乎愿意爱,但他到底不希望自己的爱没有对等的、同样强、同样具备实力的回应。姬野的爱,似乎与姬野所预期不同,不是一种可以不择对象给出的事物,也不是一种可以为交换其他利益而给出的事物。

43

他没有办法仅出于吕归尘是一个很好的人,而爱吕归尘。他没有办法为获取准帕苏尔夫人的权利,而爱吕归尘。倘若他不爱吕归尘,他就缺乏动机去做吕归尘希望他做的事──陪吕归尘做爱,在相处中照顾吕归尘,陪吕归尘开心地玩。

44

倘若要讨论姬野为何在意自己是否爱吕归尘,那,答案是,他希望自己爱吕归尘,却遗憾地发觉自己做不到。作为恋人,爱恋爱的另一方,是最天然的义务。

如果姬野做不到,他好像不该继续恬不知耻欺骗吕归尘。他不该作为吕归尘的恋人。

45

项空月问:“我的恋人是谁?”

姬野回答:“我。”

项空月问:“你的恋人是谁?”

姬野回答:“大概是你,我不确定。”

46

项空月问:“你的爱人是谁?”

姬野回答:“你。”

项空月问:“我的爱人是谁?”

姬野回答:“不是我。”

47

项空月过来抱姬野。这系列问与答,他们不时进行,以期对姬野进行认知矫正。项空月说,姬野需要更深刻地承认他们的亲密关系。

问与答通常发生在姬野神游物外或忙碌工作时。这种情况,姬野不搭理作为伴侣的项空月──毕竟,他们并非所有工作皆与彼此相关。

项空月遂望着姬野的眼睛,寻找姬野:“我要将你从奇怪的地方拉出来。”

48

今天,问与答的结果不错。二组问题,每组二个,姬野回答正确一半。说出正确答案时,姬野的声音轻而恍惚。说出错误答案时,姬野的声音冷而敏锐。

由于姬野说出错误答案,项空月抓住他,用力。像对待孩子一般,他真切地圈住姬野,待姬野习惯,再摸姬野的后脑与后颈。

49

项空月递给姬野一杯牛奶饮品。无糖,温热,内有由吸管食用的、甜且软的固体。姬野提起吸管,戳破覆盖杯的膜。

他不讨厌这类饮料。从吸管摄入甜食可以有效缓解紧张。

“项空月,谢谢你。”姬野披着毯子说,“你优秀地照顾了我。”

50

“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事。”项空月回答,“请记忆,你是我的爱人。”

“不过,似乎,”姬野说,“我没有办法履行作为你的爱人的义务。”

51

“你曾经语,你与我是云与龙。你我与彼此期许,要一同飞上天空。”姬野说,“关于‘我飞上天空’这件事,你无数次祝愿我,相当关心,亦不介意为之尽力。然而,‘我飞上天空’与我们的恋爱关系矛盾。”

52

“我不确定你为何用云与龙的比喻。”姬野说,“但,龙不可以与云搞在一处。倘若我要飞高、飞远,我必将去往远离云的所在。云之外。没有云。龙无法陪伴云。龙无必要依凭云隐藏自己。我是有角的龙还是有翼的龙?我希望我是吞吐火焰的 wyvern。瓦哈格尔,贝勒里恩。”

“龙无所谓周边是否有云。”姬野说,“龙是暗影与阴云本身。膜翼遮蔽天幕,火焰熔化城堡。我不需要云给我的领地降临狂风暴雨。那阻碍我飞翔。”

“倘若我飞上天空,”姬野说,“我就将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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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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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你能左右的事。”姬野说,“爱使你‌‎‎被‍‍‌操‍‎纵、被蒙蔽。我们初遇时,你热衷观察我的疼痛。为何你现在再也下不去手?你其实不能接受飞上天空的我。没有人喜欢疼痛。但,飞上天空,并非一种安逸的求索。”

“你在意我的工作进度,你希望我工作。”姬野说,“你认为我比较,‘为某种工作而生’。但同时,你又要求我陪伴你、被你爱、作为你的恋人。”

“安心地被你抱着,乖巧地听你讲故事,点评你不切实际的幻想,宽慰你的执迷,分析关于你的其他乱七八糟。”姬野说,“这些事,你希望我做,但它们首先要求我为之分配时间,其次要求我处在一种‘听话’的精神状态。毕竟,如果全然依我自己的意愿,我给你的回应、给你的对待,你将很不喜欢。”

“我怀疑,”姬野说,“亲密接触、讲故事、幻想、恋爱,是一系列你对现实的逃避。神女隐匿在山中,因为神女必须在她的山中才是神女。水之既深而龙死荒滩。你,或者说,你对世界的理解及愿景,有一些与现实冲撞的部分,且,你从未因为这种冲撞而采取改善措施。你不愿接受一些规范,遂无法去往其他人的山。你需要观众,又无法通过正确的表达获取观众,因此你圈禁我──这样,基于我‘作为恋人的义务’,我就必须假装很喜欢你、很待见你,积极扮演你的知己。”

姬野任毯子坠落,去喝冰冷无味的水。然后,他用项空月通常安抚他的姿势控制住项空月,揉项空月的脑袋,将毯子盖上项空月纹理绵密的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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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望窗外,天色晚。暮光的颜色是奇异的紫。街道的树影以外很远,他们喜欢的餐厅该提供食物自提。

物理与精神的禁闭损伤他的身体。不过,有淡紫的天空与深黯的树叶,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不停止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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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携晚餐回来时,项空月提前出发去别地。流理台的金属勺压着一纸留言:“‘不妨说,我们所有人皆罹患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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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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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姬野的询问,吕归尘描述他的生活。被盗窃的自行车。共享自行车。手术。图表与报告。不同的海。现在似乎是黑貂裘葡萄的季节。尼禄隔壁的布莱克威尔又上架了新款式的伞。

姬野问:“猎狼者居的坟墓有野芹树幺?”

吕归尘回答:“圣子教堂以南的河畔有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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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说:“我没有办法回应‘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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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不去刻意回应它。”姬野说,“我该相信你的能力,该相信你,即便经历了你这三年经历的一切,依然维持住了那些品格与诺言。我以为,爱该是让双方都快乐的活动。理想的恋爱该是工作之余的调剂。”

“依托其他人来处理自己的心理问题,从来没有用。”吕归尘说,“你不以一种让我投入时间与精力的方式依赖我,你也不该再允许我依赖你。没有必要再像三年前一样,刻意阻止我接触一些事、避免或代替我承担一些事。你处理了原隐,那你可知道,原隐事件一年后,幽隐的作为亦让我险些重蹈覆辙,几乎由于欣赏幽隐而对一些表象感到恻隐、几乎站到了百里景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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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吕归尘说,“你该相信,我可以知悉一些事。这是我的选择。我即便坠落,也是自食其果。何况,我还算比较好。你该放任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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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吕归尘问,“你到底为什幺来找我?”

“我需要确切地知晓,我还有那个地方以外的生活。”姬野回答,“所以,我们不谈论你生命暂停的三年,不谈论江子安。我们谈论,工作,伍德斯托克,班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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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蛮荒》与《一生之盟》,吕归尘的眼睛像雨后天空与清澈湖水。

[2] Patient: One that is acted upon.

[3] Another method operates more energetically and thoroughly; it regards reality as the source of all suffering, as the one and only enemy, with whom life is intolerable and with whom, therefore, all relations must be broken off if one is to be happy in any way at all. The hermit turns his back on this world; he will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it. But one can do more than that; one can try to re-create it, try to build up another instead, from which the most unbearable features are eliminated and replaced by others corresponding to ones own wishes. He who in his despair and defiance sets out on this path will not as a rule get very far; reality will be too strong for him. He becomes a madman and usually finds no one to help him in carrying through his delusion. It is said, however, that each one of us behaves in some respect like the paranoiac, substituting a wish-fulfillment for some aspect of the world which is unbearable to him, and carrying this delusion through into reality. When a large number of people make this attempt together and try to obtain assurance of happiness and protection from suffering by a delusional transformation of reality, it acquires special significance. The religions of humanity, too, must be classified as mass-delusions of this kind. Needless to say, no one who shares a delusion recognizes it as s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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