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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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取出三十六元放在身边做日常花用,五十元盘下一间针线铺子,她和阿宁就在店面的楼上住下,剩下两百八十元分别存入日本人银行和绸缎铺取利息,出息不多,每个月多则七八元,少则五六元,粗茶淡饭,也够生活。
阿宁从教会学校退了学,每天守着梅花看门铺,梅花给她零花钱,赶她出去玩耍,她也不肯。
梅花的身体渐渐的败落下去,她的眼睛浮肿,脸色青黑,做手术的那一侧身体总是疼痛,有时候一整天都起不来床,阿宁在公用厨房里看了几天,买了一只瓦罐,开始给梅花炖粥吃。有上了年纪的主妇看姐妹两人共度日子可怜,就教阿宁做滋补的饭菜,出乎意料的是,阿宁在这方面还颇有天赋,很快就能做一桌像样的菜。
席先生有时候不请自来,他会特地带几瓶花露,一小块蛋糕给阿宁,阿宁接下来之后推到梅花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梅花不由自主地微笑,摸一摸她的脑袋。
在席先生的介绍下,梅花去洪恩医院看过几位医生,对方都没说什么,只是给她开了一些消炎止疼药,头几次有效,慢慢的几个月后就没用了。梅花捏着药单,手臂上挂着装满药片的塑料袋,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不会再来了。
忽然有人往她怀里丢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
梅花多次收到过这种无聊的传单,“重金求子”“代替怀孕”“有偿献血”……她早已习惯,捏起纸张一角准备丢到地上,“骨骼收容处”“死后也能给家人留下一笔珍贵财富”,一行字抓住了梅花的注意力,她收回了手。
“仁爱医院”。
是误诊阿宁的医院,也是割掉她一个肾脏的医院。可是银元,他们给银元。
梅花像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低下头,吃力地阅读起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走出洪恩医院的大门,梅花奢侈地花了十个铜钿叫了一辆黄包车,她又签了几个字,带着一卷钞票,没洗净印泥的大拇指回了家。
她卖掉自己最后能卖的东西。
腊月二十九,她已经病的起不来床,只能躺在床上喘气,阿宁把汤和饭端到床头,她也没有力气,吃了几口就摇头。席先生拎着一纸包春联和福字站在她的床边,有点手足无措。他把东西放下,擦了擦额上的汗,郑重地说:“梅小姐,我……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是走了,阿宁怎么办?以后就由我来照顾阿宁,好么?你还信不过我么?”
梅花没说话,看了一眼阿宁。
阿宁摇了摇头。
席先生急了,抓住梅花的手,说:“除了我,你还能把阿宁托付给谁?我,我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我比阿宁大不了多少岁,我会对她好的!”
阿宁清晰地说:“不。”
席先生急切道:“你才多大,你懂什么?大人们商量事……!有老师照顾你以后的生活不好么?”
“不。”
“席先生。”梅花的声音微弱,甚至盖不住寒风吹得窗户咣咣作响的动静,席先生不得不弯下腰,听她挤出来的回答,“你是个读书人,是个体面人,你真的要这样做吗?逼迫我一个要死的人,逼迫阿宁一个小孩子?你是要让我死在你的眼前吗?”
“阿宁,你听我说。”
“我死了以后,你没办法一个人办丧事,你打电话,找到这个人,让他来处理我,他还会再给你一笔钱。”
阿宁摇着头,把脑袋埋进梅花的怀里,仿佛一切不幸看不见就不会发生。
“不。”
梅花在大年夜咽了气。
仁爱医院的医生足够专业,即使阿宁没有打那个电话,他们也在梅花到达殡仪馆后半个多钟就全副武装地出现了。她的尖叫和挣扎被轻而易举地镇压。梅花不够健康,却还算新鲜完整,阿宁最后拿到的尾款是三十元。
身体被运走,清洗,处理,放进防水的布袋里包裹好,转运,袋子外系一块铁牌,外国人记不住她的名字,写了一个“May”。负责推车的是个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都是黄皮肤,黑头发,教会收养的弃婴,男孩瘦弱,女孩却很健壮,她拖拽拖车的手腕上有一块胎记,模模糊糊,从某些特别的角度看上去,像一朵梅花。
新的这一年,梅花三十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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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8-2023.3.3
谢谢大家
照例还有包含参考书目和碎碎念的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