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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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梅花开始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同。
她学着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记账算钱,分辨不同成色的银元铜角子,学会了去银行存款划账,打发难缠的客人,替手下浆洗的女人找医生、找新屋、找接生婆,她急匆匆地走过街头巷尾,世界活了起来。
梅花还有了新的爱好,不是弹琵琶,不是唱昆曲,不是用来讨好其他人的技艺,她最近爱上了喝茶,就只是喝茶,听旁人聊天,吵架念报纸。
喝茶是上江早就有的风气,传统的茶楼是留给男人的,茶摊却是不管什么人,男女老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随处可见,小小一个摊位,倚在院墙底下,拿油布做了顶棚,放几张矮矮小方桌和竹制小板凳,很大的茶碗和茶壶是乳白色的素瓷,还可以用竹筒将茶带走。
老板的全部做茶的家当都收在一个大木箱里,除此之外就是一个铜炉旺旺地生着火,锃亮的铜水壶里时时有咕噜咕噜沸腾的煮茶声,松木的香气,茶叶的香气,浓郁的牛奶和炼乳的香气,甜蜜又粘稠,像浸泡在奶与茶的浴缸里。
一碗甜茶只要一枚铜角子,甜奶茶要三个,用竹筒拎走则多加一枚,自带容器不用,如果在小摊上坐,再多加一个铜角子就可以续茶。比一瓶荷兰水更贵,但也不至于喝不起。
清茶很甜,甜奶茶更是有些甜腻,但糖很昂贵,卖糖果的店也很远,一大碗茶可以供一家人分享,对于同福里许多人来说,这是唯一消受得起的奢侈享受。
她来得多了,一坐就是半天,老板加卡沙便会把多余的茶汤送她,礼尚往来,梅花偶尔也收了他家里衣物被单去洗晒,偶尔没什么客人,便闲聊。
“到了夏天,就在这里放冰桶,做冰茶喝。外国人还会用茶和奶做点心,可惜我还没学会,不然一个卖他十个铜元,过了夏天就能开店了。”
加卡沙笑盈盈地说。
梅花被他逗笑了:“但是你不想开店。”
加卡沙哈哈大笑,灌了一口冷透的茶,说:“你怎么这么聪明?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加卡沙今年四十岁,是个混血儿,但长了完全一副中国面孔,黑头发,窄窄的下巴,手长脚长,皮肤晒得黝黑,只有眼珠是深深的墨绿色,光下细看才能分辨。他看上去很年轻,头发茂密,没什么皱纹,甚至可以说有些英俊。
这个名字是他那个不知道死到哪里去的死鬼水手老爹给起的,但加卡沙说这可能是他妈的胡话,因为根本不知道是哪国话,“其实我妈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是哪个。”加卡沙说,他的母亲是咸水妹,广东籍,十三岁做生意开始就专门接外国人,“反正那男的肯定有双绿眼睛。”
十八岁时他的母亲因病去世,加卡沙跟着素未谋面的舅舅上了远洋轮船,在这艘船上做了六年的厨子,后来在印度、日本、英国、美国,在各个国家,各个轮船上跳来跳去,三年多前回了国,一直在南部沿海一带,攒了钱又花光,发了财又赌完,目前两袖清风,孑然一身,就随便找了个木匠,置办了些行头,卖些本地的茶,打发打发日子。
“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难得有时间坐下来歇歇。”
话虽如此,但他实在有生意头脑,三教九流都敷衍得过来,小茶摊有很多,但人人都爱他,何况他的碗筷桌椅格外清洁,续加的茶汤也绝不会寡淡的像洗桶水,就连阿宁看在茶糖和点心的份儿上都愿意低头让他摸一摸脑袋,还有很多不是客人模样的人来寻他,几人离开茶摊,到角落里窃窃私语,这个时候,他就会拜托梅花照看一会儿。
梅花偷偷看过,他用来装铜角子的大铜箱沉甸甸的,从来都是满的。
梅花本能地晓得这个男人不同寻常,她就亲眼看见过加卡沙解决来找麻烦挑衅的小混混:一脚踹在膝盖上,再一拳抡到后颈处,无论来人是干瘦的像猴子,还是健壮的像野猪,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拳一脚最多再加一拳。可那又怎么样?她又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
她并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年轻,美貌,金钱,乃至于生育能力,都在她过往的岁月里被卖掉了,价格很低廉,低廉的近乎难堪,她什么都没有了,就连阿宁和阿宝,也并不属于她啊。
阿宝的变化实在很明显,梅花也是过来人,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那些紧张的琐屑的扭捏,那些站在窗台前对着一片叶子、一朵落花的傻笑,过于轻快雀跃的步伐,格外精心的新裙子,发髻上的鲜花和崭新的发簪,闪闪发亮的舶来的耳环,晚霞一样通红的双颊,不在计划之内的晚归,还有枕头底下压着的淡粉色带着香气的信笺……
笑意像烛火一样点亮了阿宝的双眼,她重新像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而不是一个小妈妈。
“……姐姐。”
某一天吃饭的时候,阿宝放下拨了半天只吃了一小口的饭碗,嗫嚅着,很久没开口,一个劲儿地玩着自己的辫子梢。
梅花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平静地笑着问:“是谁?”稍微思考一下,她又觉得自己问得很没道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是那个年轻学生吗?”
那个救了阿宝的青年,皮肤白皙娇嫩,衣服虽然洗的发白,却完整清爽。
“他不嫌弃我以前在长三堂子里做过,也不嫌弃我现在抛头露面。”阿宝从来没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说起过一个男人,“他很好,很特别,读过很多书,他什么都懂,和那些男人都不一样……他,就是很好。”
“他有家人吗?他家里人知道吗?”
“他父亲去世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二哥还没有成家,现在一家人都和母亲同住。就算他们不同意也不要紧,我能挣钱,我们能分家出来,自己住。”
阿宝仰着红彤彤的脸颊,两眼闪闪发光,冷静又坚定。
“而且,我怀孕了。”
梅花把最后一句劝阻吞回肚子里,笑着说:“那我们可有的忙了,要嫁女儿,东西可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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