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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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有很多个名字,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她叫姚倚云,这个诗意的名字与她的出身并不相符。在她还叫做妞妞或者“倚云”的时候,她还有一个在教授家做帮佣的母亲——她的名字就是教授的妾随口起的,一个健壮的可以跑黄包车的父亲,她平时跟着母亲在教授家吃住,有火炉,也有热汤,一周有一天,一家人能够在点燃的洋油灯旁吃一顿饭,有米饭,有肉汤,甚至有时候还有一小角奶油蛋糕。梅花还有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是头发胡子花白的教授搂着足以做他女儿年纪的女孩,呵呵笑着教她说话与认字。
“我叫姚倚云,今年七岁了,家住瓶子街三十三号。”
她摇头晃脑地学着张教授说话,童音稚嫩甜脆,张教授听得高兴了,说:“这是你孟姨为你起的名字,日边红杏倚云栽,你娘叫红儿,你叫倚云,正合适。”
说着他拍拍怀里女孩的屁股,烫着卷发的女孩——孟姨——便从精美的盒子里拿一块巧克力,递给姚倚云,倚云接下来,把那块黑黢黢的小方块含在嘴里,舍不得咬,就含在嘴里,慢慢地含化,黄黄的细牙上粘着黑乎乎的融化的甜浆,一整天,姚倚云都能尝到甜甜苦苦的味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就是一直在笑,母亲就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梳理黄黄软软的头发,亲她圆圆软软的脸颊。
没过多久,她的母亲肚子大了起来,圆滚滚的,让她连走动都喘气得吃力,突然有一天,她的肚子平了下去,脸也平了下去,她总是哭,流好多血,她瘦的像烧火的柴禾,她的衣裳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就像江水一样,一圈一圈地泛起涟漪。
她爹爹开始和女人厮混,是一些可以生孩子的女人,有一天她爹爹醉醺醺地和一个妓女在床上醒来,门口横卧着母亲已经僵硬的尸体。她爹爹洒了两滴泪,在女人的连叫晦气中打了她一记耳光,家里被卖的光光,换了一张薄皮棺材,一小块坟地,把她母亲葬到了乡下。回家后对着雪洞似的屋子,他跪着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倚云饿得一头撞到了桌子角上,他才如梦初醒,大踏步地,又出门去了。
倚云饿到第三天,被孟姨娘发觉,灌了几碗热米汤,就又活蹦乱跳,只是她吃巧克力时,再不肯笑了,孟姨娘觉得没趣,就不再照管她,张教授厨下帮佣的大娘还记得她娘,“红儿是个好人,就是没福气”,常把自己的吃食分她些,半个馒头,一碗稀粥,有时她爹也会回来,很诧异地看着她,把吃了一半的肉骨头和烧鸡撇下,倚云总是肚饿,瘦得脸色蜡黄,衣服脏破,可到底没有饿死。
她爹倒也不是心狠,只是从来没带过孩子,哪里知道三四岁的娃娃竟不是个成人,不晓得自己穿衣做饭洗澡挣钱呢,他大大咧咧地把倚云丢下不管,见她过得不错,没有饿死,也就愈发放心大胆地不着家,不给钱,反而过得比她母亲还在世时更逍遥自在,从五六日回家一次,到七八九十日能见得一次面,后来一个月也难碰见一次,她爹搬进隔壁街的寡妇家。她还记得那天下了雪,她爹难得地回了家,她爹说,妞妞,你就要有弟弟了,但是我养不起你了,你娘说,让你去大人家享福去。
为了娶怀孕的寡妇,姚倚云被父亲卖进张教授家。
张教授看她生得好,又是旧仆的女儿,饿得面黄肌瘦可怜模样,身价钱给的很大方,亮闪闪,一吹作响,光净净的十二只银元。后来姚倚云——早就不叫姚倚云了,晓得自己被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在那年,一只银元可买一百五十只鸡蛋,十二只能抵得上鸿运楼一桌好鱼翅宴了。她的父亲要娶的寡妇,一定很值钱。
姚倚云在黄纸上摁了手印,被大娘领进门,洗了澡,梳了头,换了一身大些的衣裳——原来那身也只好叫它破布袋子罢了,连个手臂都遮掩不住,既灰也脏,便拜见主人家。那个为姚倚云起名的妾——孟姨,已经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了,张教授身边换了个生面孔,比起女人,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女孩,短发齐耳,很瘦,几乎嶙峋,竹青色的旗袍裹着她,像裹着一根枯竹,她长得和街头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们很像,表情却灰蒙蒙的,像已经死去。倚云进门的时候张教授正抚摩着她细嫩的手腕,爱不释手地,尤其故意拿拇指摁凸起来的青筋,老朽的手指像死掉的蝴蝶栖在白到透明的花瓣上,张教授情意绵绵地说,小茶儿,你是我最疼爱的学生。许茶冷冷的别过头,看台阶下低着头的姚倚云,说你以后就叫蒲草吧。
“妾当如蒲草,说的不就是你这样的人么?”
许茶——许姨娘的脾气很不好,她从来不笑。蒲草近乎同情地感到理解。如果她也每夜每夜地睡不好觉,她也会脾气很差的,娘从前说,人要吃饱穿暖睡好,才能像个人。
确定蒲草不尿床不惊觉后,她被准许睡在客厅的沙发边上,那里很干净,也很暖和,不会听见大娘和丈夫争吵,也不会有老鼠啃她的头发。她的小铺盖正对着许姨娘的房门,隔着门,她都能听得见整夜整夜的可怕动静。尖叫,喊叫,大哭,不像娇弱弱一个女孩,更像是受了伤的夜鸟,还有许多她不懂的声音,像是重物跌摔,她问偷偷给她烤饼吃的大娘,得来的是鄙夷和不屑的轻笑。
“那小婊子,爽的要上天了,还在这当贞洁烈女呢。”
许姨娘每次从房门里走出来,都会变得更白,更透明一点,像一张一点点被水浸透的白纸,什么人再用力一点点,就要烂了。
蒲草在张教授家的第二年,张教授的独生女儿带着女婿回来了,他们从前在“乡下”,女婿如今高升回上江,还没收拾好房子,要在张教授家暂住。原本一张桌上只坐三个人吃饭,可许姨娘肚子鼓起来,很得宠,也分了一张椅子。面对张轻尘的瞪视,她只作看不见,不说话,没表情,长长的黑发落下来,遮住雪白一段纤细的颈项。
厨娘絮絮叨叨着大小姐吃了许多苦头,每日卖力做饭,蒲草也跟着忙碌起来,端茶送水,给大小姐洗小衣裳,人又小,又乖巧,埋头做事不吭气,大小姐张轻尘很喜欢她,开始觉得蒲草这名字不吉利,太薄命,与张教授积善积德的风格不太相符,大年夜饭桌上,她同许姨娘针锋相对地吵了几句嘴,见父亲和丈夫只是一味地和稀泥,并不肯站在她这边,动了气,索性将十岁的蒲草带去了自己家里,改口叫她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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