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也只是为了以新的身份重新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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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月上过玄霄教授课的学生都能看出玄教授心情欠佳。至于原因,校园里传什么的都有——感情生活不顺啊,研究进展受挫啊,甚至有说玄霄本来有望直升校长结果最后关头被新晋校长夙瑶黑了一把导致功败垂成的。然而每个传言都被玄教授座下的几个研究生果断地否认了,根据这群研究生近水楼台观察,玄教授的状况十之八九跟他身边唯一的博士生慕容紫英脱不开干系,并且近期之内恐怕都没有改善的可能。
玄霄其人,若论知名度,哪怕在人才济济的琼华大学也绝对首屈一指。老天爷对于有的人就是如此厚爱,给了他安逸的出身还不够,还要赋予他无匹无伦的才华与万里挑一的容貌。琼华大学计算机系原本只能说国内闻名,可自从玄霄教授加入以后,其AI研究成果连续获奖,每年都有论文在A类学术期刊上占据一席之地,短短数年,让琼华大学一跃成为海内外风光无两的人工智能权威院校。
然而比起誉满天下的学术成果,这位教授近乎变态的则徒标准才是琼华学子们更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仅看本科生的基础课,玄教授虽然出题比一般教授刁钻一点,打分苛刻一点,倒还没到多么过分的程度,甚至对研究生们他大多数时候也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做他的博士生是连一点喘气余地都没有的,硬指标摆在那里——每年至少一篇论文发表在AB类期刊上,否则立刻收拾东西退学走人,不存在任何商量或者缓和的余地。
玄霄在琼大任教的十年里,只有一个博士生慕容紫英实打实地完成了年度指标,四年博士生涯,六篇发表论文,论学术成就比许多教授还要斐然。眼看今年就该如期毕业,谁知道到了答辩这一项对于绝大多数博士生来说纯属走程序的关节上,被自己导师卡得牢靠。
“紫英学长啊……”玄教授的研究生怀见故意拖长了声音,腔调拿满,“据说毕业以后并不想留校任教,而且已经找好了工作。”
随即戏剧性十足地把音量放低到近乎气声:”教授为此火冒三丈,故意不放他的答辩。”
一众伸长脖子的听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之后不约而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啊!慕容学长如此罕见的研究型人才,能在玄教授手底下毕业,却不肯继承玄霄的理念,将师门发扬光大,反而毅然投身恶臭资本。最得意的弟子一夜之间背弃自己,怎能怨玄教授怒火中烧呢?
事不关己的东西讨论起来总是最带劲的,不一会人群中的话题热点已经转移到慕容紫英究竟为了什么毅然弃导师于不顾。有人说其实他的家世无比显赫,跟《摘金奇缘》里那位男主似的,念完书就被召回去打理家族几百个亿的生意。有人说玄教授性格极其恶劣,紫英学长实在受不了了才不惜牺牲学术前程也要离开。更有甚者,以经常见到玄霄与慕容紫英同来同往为据,断言这对师生私底下早就两情相悦,可惜感情不被家中认可,最终慕容紫英承受不住父母压力回家相了女朋友,从此无颜面对玄霄只能永远离开校园。
慕容紫英推开玄霄家门的时候,玄霄还在学校上课,餐桌上摊着没收拾的报纸。慕容斜眼瞥去,日期倒是今天,可连经济副版都没翻到,显然某人一早走得颇为匆忙。
今天本该是自己正式向答辩委员会提交毕业论文的日子,然而就在三天前,答辩被导师以“数据不充足”为由无限期推迟,论文提交自然也随之取消。自己准备了三年的论文什么模样,慕容紫英还是有底气的,可谁让玄教授在系里一手遮天呢?想到目前进退两难的局面,慕容紫英叹了口气,将怀里抱了一路的十几本专业书放下,着手开始整理。
其实,留在本系任教,与玄霄朝夕相见甚至并肩合作,何尝不是他曾经期望的?可是有的梦想,看得越清楚,就离实现越遥远,哪怕明明已经摸到它的外壳,那一步之遥的距离也可以是永远难以跨越的障碍。
玄霄不是一个能够追逐的目标。他像晴天里光芒四射的太阳,只是抬头仰望片刻都能灼伤人的眼睛。他的成就应当被称赞被仰慕,唯独无法被效仿——太阳系里怎能出现两个太阳呢?若非前导师宗炼退休前一力把他举荐给玄霄,慕容紫英并不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玄霄的学生。
那阵子还是研究生的慕容紫英恰好有篇论文在国内知名刊物上发表,一时成了系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宗炼专程领着他去拜访玄霄,话里话外意思再明显不过:“这玄教授呢,现在算你师叔,过一阵搞不好就是你老师了。”玄霄是宗炼一手栽培起来的后辈,宗炼的托付,玄霄不可能拒绝。
慕容紫英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宗炼身后,等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才走上前来,有礼貌地向玄教授问好,如同初见。
宗炼自然不知,曾经慕容紫英就住在玄霄家的对门,搬去那一年,玄霄正念高三。
高中时期的玄霄不像后来那样清狂不羁,说话还带着男孩子变声期间独有的沙沙声,一身校运动服松松裹贴着修长偏瘦的身形,刚刚长开的五官清秀如画,熠熠凤眸里却已悄然流露出天之骄子的飞扬自信。玄霄见到慕容紫英一家会得体地打招呼,有时慕容夫妇加班晚归,便安排年幼的紫英先去玄霄家里写作业。慕容紫英至今记得两人坐在玄霄家的餐桌对角一同学习的情景,他习惯坐在向西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笼罩在金黄色夕照里奋笔疾书或是微微垂头思索的玄霄,安静专注,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琼华师生四年,玄霄一次都没提过从前的事,慕容紫英亦不曾问起。他记得玄霄离家上大学的第二年他的父母便分开了,不久后双双搬走。再多的,慕容紫英也不知道了。
纷乱的思绪并未影响正事——慕容紫英小心将带来的那摞书按照作者顺序一一放入及顶高的书柜里。也许是手下只有他一个看得顺眼的学生之故,玄霄在资源供给方面异常慷慨,自家资料库全面向他开放,藏书借阅随意,甚至还给慕容紫英置了一把家里钥匙,许他自由出入。
除过标准令人咂舌,玄霄实在是个方方面面都体贴负责的老师,在他这个学生身上花费的心血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教授的责任所在。大多数老师指点学生论文都是讨论讨论方向即止,最多再指定几本专业文献。玄霄却会逐字审评,连最微小的数据偏差也要求给出令他信服的解释。慕容紫英第一次在会议上做专题报告时,玄霄花了整整一星期帮他准备听众可能提出的问题,慕容紫英的名气也正是那时候打响的。
手里最后一本书,是玄霄亲著的《机器学习概论》,不到四百页的内容以语言模型为本,将不同流派机器学习理论的长处与上限分析得一针见血。看看出版日期,还是玄霄读博时期的作品,书本扉页的致谢里写着一个慕容紫英极其熟悉的名字:宗炼。
如果玄霄在他心中仅仅是个令人敬佩的学者,也许他不介意一辈子与他做个互相扶持的同僚,一起讲学著书,传承开拓他们的学派,就像曾经的玄霄与宗炼。
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却不是他想要的。
门口想起钥匙串碰撞的声音,该是主人回来了。慕容紫英心底微微一抖,快速将手里那本《机器学习概论》放好,转身出了书房。
来到客厅第一眼就迎上玄霄从门口投过来的目光。见到他在,玄霄意外地既无惊讶也无怒火,稍微一怔之后淡然开口:“既然来了,吃过晚饭再走吧。”
“没……没关系,我还是先回去吧。”慕容紫英有些慌乱,他不是第一次被玄霄留下吃饭,也确实需要和导师仔细谈谈顺利毕业的问题,可眼下实在很不想提起这个话题。
“下面条,很快的。”玄霄还是一副平静口吻。慕容紫英心里哀鸣一声,还要推辞,玄霄忽然扬了扬唇角,“听说你厨艺还不错,要不你来做?”
话说到这份上,慕容紫英只能认命地跟进厨房,不过玄霄也没当真让他掌勺,只是象征性扔给他几颗青菜去清洗。
都是话少的人,直到面条上桌两人也没再交换多余的闲话。慕容紫英等着玄霄先动筷子,玄霄却只搅了搅汤底便抬起头,淡淡道,“紫英没什么要问我的?”
慕容紫英深吸一口气,对上玄霄隐含几分玩味的打量,心底酝酿许久的“学以致用”一类说辞忽然全然无法出口。当然在玄霄面前那些圆滑的措辞根本也无容身之地,直来直往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老师,您应该比别人都清楚,其实我,不适合做研究。”
玄霄挑眉,不为所动。
既然开了头,再说下去便容易许多,此时慕容紫英已经完全捋清思路,又回到了平时冷静清晰的分析状态:“我不是您那样的研究天才,不是不能努力,但无论什么课题都很难做出和您比肩的成果。如果入行即遇瓶颈,那么留在琼华的意义何在呢?”
他以为玄霄必然顺水推舟劝他在别的学校找一份教职,以他的履历再加上玄霄教授推荐这绝对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玄霄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不知是对他给出的理由不置可否还是觉得话已说到这一步,劝说亦没有必要。
慕容紫英努力笑了一笑,没再说下去。不谈这个也好,反正没有玄霄的校园,他也不想去。
直到一碗面吃完两人也没再继续毕业这个话题。玄霄吃过饭便进了书房,慕容紫英明白这是不愿被打扰的意思,自觉收拾过锅碗,拿起外衣正要悄悄离去,却见书房房门忽然打开,玄霄抱臂靠在门边,垂到半腰的长发遮住脸廓,神色不明。
一向端肃的教授此时换了身家居的圆领棉毛衫和七分束腿裤,露出修长漂亮的小腿足腕,极其俐落又随性的打扮。慕容紫英只觉腔子里猛一阵跳动,哪敢多看,下意识快步走到门口,掩饰般屈身换鞋:“老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玄霄也不拦他,只在慕容紫英摸上门把的一刻不紧不慢道:“你面过的那几个地方,先不要急着签约。”顿了顿,迎上他直直扫过来的视线:“也许初创公司才是更适合你的去处。”
外系同学常常惊叹于慕容紫英与玄霄的相似,他们通常先入为主地认为两个从外形到性格到天资都堪称复刻的人做起学问来必定大同小异。可但凡读过两人各自的论文便不难发现,慕容紫英走的是一条与玄霄多么不同的道路。
玄霄是天生的学术人才,善于发现规律总结理论,在别人看来仿佛天方夜谭的想法他却能轻松将之转换为严谨慎密的算法。慕容紫英一直以来的研究路线则以应用为主,玄霄那边现成的理论经他之手便成了功能各异、能够被广泛使用的AI模型。如此截然不同的研究方向在注重师生一脉相传的学术圈里原本十分少见,可放在玄霄与慕容紫英身上却如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让人挑不出任何不和谐处。
慕容紫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玄霄家离开的。玄霄已经同意放手,可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预期中的如释重负,许多难以言说的空虚与恐惧忽然一齐压上心口,好像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告别校园、离开导师的意味。他将不再有所依仗,他的未来也不再以一人为轴。校园之外的天地自是广阔无垠,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玄霄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耐心 完完全全的信任。
毕业那天,慕容紫英没有在人山人海的喜庆潮流中多做耽搁,不等典礼闭幕就早早离开了现场。他知道玄霄向来厌烦毕业季各种浮华喧嚣的活动,哪怕是计算机院为本系学生专办的仪式,他作为挂名院长也只快速露了个面就销声匿迹了。慕容紫英倒是很理解玄霄的想法,毕业这个在学生心目中或许终生难忘的时刻,对于老师来说只不过是个每年必须重复的流程,玄霄那种连业内研讨会都不大去的人,又怎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道理都懂得,可他还是很想见到玄霄。毕竟是一起相处了四年的人,彼此间至少在专业话题上也算得无话不谈。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离去,慕容紫英接受不了。
玄霄那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慕容紫英苦笑一声,强迫自己收起某些一厢情愿的想法。明明无法认同他的决定,却依然为他做出让步,这样的玄霄,让他怎么去要求更多?
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时,慕容紫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玄霄办公室的门口,门板那边传来茶杯与杯盖碰撞的清脆声响。
慕容紫英闭了闭眼,轻轻在门上叩了三下。
“进来。”是个熟悉的声音。
慕容紫英平静地推门、关门,一抬眼视线刚好与看过来的玄霄对上。玄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崭新的学术刊物,连塑料封皮都还没拆,桌面上的茶杯却已快空了。
玄霄向他点点头:“什么时候上班?”
“下个星期。”慕容紫英如实回答。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房子找好了吗?”玄霄又问。
慕容紫英“嗯”了一声,顺手拿起墙边矮柜上的保温壶,十分自然地给玄霄面前的茶杯续上水。欠身时忽见玄霄眉目低垂,竟有些低落的样子,想了想,又道:“房子就在公司附近,离学校不远。”
玄霄的唇角浅浅一扯,“上班不比上学,以后就没那么多自由时间了。”
当您学生也没什么自由时间,慕容紫英暗想。
他摸到裤兜里玄霄家的钥匙,攥了攥,没掏出来。钥匙串碰在一起的声音似乎吸引了玄霄的注意力,然而落在他手上的视线没多停留便转开了。心照不宣般,谁都没说什么。
这是默许吗?只是一瞬间,胸口压着的许多细细碎碎的焦躁烦闷忽然平静下来。慕容紫英转身放好水壶,目光掠过摞在桌面最上方的《机器学习研究》本年度夏季刊。
里面有篇作者为慕容紫英的文章。
名叫慕容紫英的青年浅浅笑了。原本他是没有信心投这样的国际顶级刊物的,但当时玄霄不允许他另投别家,甚至轻描淡写放下一句话:“如果人家不收,就改到人家收为止。”
仿佛被刚刚才赋予的信任怂恿着,慕容紫英看了看期刊,又看向玄霄:“玄老师,这本能给我吗?就当留个纪念。”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从玄霄那里要什么吧。慕容紫英才说完便感到腔子里心跳得厉害,脸上也微微烧起,想要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迫,却见玄霄精致修长的手指已经把本子推到了他面前。
“记着了,无论往后如何,你都是我最骄傲的学生,紫英。”
慕容紫英怔住,浑身犹被电流击过,一时甚至忘了伸手拿书。玄霄的话给他一种自己能够超越那人的错觉,然而那怎么可能?玄霄的学识、成就、洞察力、领悟力,哪一样是自己可以比肩的?即使投入坚如磐石的专注与远超寻常的努力,也只能堪堪踏着玄霄身后的脚印前进。比他走得更远?笑话,若非玄霄的学术高度永远难以企及,他又怎能甘心在刚刚崭露头角之际,毅然转身放弃?
那个时候,满心忐忑从玄霄办公室离开的慕容紫英才刚朦朦胧胧意识到,不曾想过的事情,不代表没有可能;告别,也只是为了以新的身份重新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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