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撤离后,军统在接收房屋时发现了一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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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国军各单位从重庆杀回上海,接收得不亦乐乎,先到先得,过后无补,于是便是一通乱抢。日军走得匆忙,将官们的公馆寓所里遗存着不少未收拾的东西。国军军官们只顾得抢先搬进去,家具物件都是现成的,一些带日文的私人物品便着勤务兵统统丢了出去干净。军统上海区林副站长倒是个细致人,吩咐特勤人员留意这些私人物件里有什么类似档案和文件的东西,统统收集回来,甄别后再作处理。上海区原来的档案文件在战时损失惨重,76 号战后上交的资料不可全信,尽可能多地掌握情报留待后用是情治人员的本能,而私心里……他是觉得日占时期这段历史应当保留下更多证据,后人应当知道。
收集工作甚有成效,情报处对这些垃圾堆里拾回来的文件、信笺进行翻译归档。林副站长得闲也端着茶杯过去,看年轻后辈们干活。他注意到桌角搁着几卷未冲洗的胶卷,上面贴着标签。
“这是哪儿来的?”他呷了一口茶问道。
“报告,从日本宪兵司令部校官家里清出来的。”属下连忙起立回答,“目前还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等冲洗出来就立刻向您汇报。”
林副站长拈起其中一枚,端详上面贴的日文标签和日期,某种直觉令他突然对这几卷胶片起了兴趣。
“不用了,正好我最近没有要紧的事在忙,这些胶卷我拿走了。”
林副站长在洪公祠特训班学过摄影和洗印课程,入行这么多年来他拍摄过无数张相片,然后夜深人静时在暗房里把它们冲印出来,这一切纯是出于任务侦查分析的目的,他自己没有出于兴趣爱好的目的拍过什么相片。
而这位日本军官不同,他很喜欢在行军战斗之余端起镜头来留影。
他们得意洋洋地站在被侵占的古迹城楼前合影留念,面带微笑。胶片的主人拍下了被烧毁的村庄,狞笑的军曹和脚下横卧的中国农民,在黑白相片的呈现下,血是黑色的,武士刀是惨白的。他兴致盎然地拍下了这些,想来是把这些当作清乡的战果来记录。
林副站长扶住桌沿,让自己在这密不透风的暗房里缓一缓神,从戎多年,哪怕早已见惯了人间惨祸,依然难以压抑此时胸臆内的郁涩。他低头,看到无意中捏紧的拳头,随即又自嘲地笑了,尽管日后将有战犯审判,但日本人是被美国人打败的,中国人清算不了他们的罪行。
他继续拆开一卷胶片,刻意让自己保持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轻易红眼眶的毛头小子了。显影、定影、水洗,相纸在化学试剂的浸润下逐渐显现出影像,他向下瞟了一眼,愣怔了片刻,把显影的相纸从水槽里用镊子夹出来,放在眼前端详。
大概他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陈逆的脸的。
陈逆,本名陈默群,原军统上海区站长,也是一手把他从特训班提携出来的恩人,后来四零年叛变进入76号。自己一直仰望的人却当了叛徒,这让林羞愤异常,那段时间做梦都恨不得他死,深入险境亲手刺杀两次也没有得手。
日本人的胶卷里出现一位为他们效力的高级汉奸,也不算意外,但林副站长料不到的是相片呈现的场景。
镜头推得太近,几乎是怼到了陈逆的脸上,形成一张有些失焦模糊的特写,陈一向打理妥帖的头发蓬乱地垂落到额头的位置,眼睛低垂地看向一边,似在逃避被拍下这件事,林注意到相片一角虚影里他被攫住的手腕,林副站长搁下这一张,用镊子去拨弄水槽里余下的相片,它们都是针对同一场景连按快门拍下的。陈逆被按压在榻榻米上,西装外套被扯开剥褪大半,在他身上动手的有好几个人,虽然他们不是拍摄者着意要表现的主角,但林不难从军服细节上知晓这些人都是日军佐官。他们抓住他的膝踝和足腕,要他把身体打开,然后覆盖上去,挤压,推进,撞击,林用镊子把这些相片上的液体甩干,逐张检视,仿佛在观看一场荒淫的幻灯秀,拍摄者的功力很足,捕捉到了诡异的情色与压迫感。他们掐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扭转成自己需要的姿势,他的领带不见了,隔几张照片后,陈逆瘦削的手腕便被这条昂贵的丝织物捆束起来。陈的表情在茫然的痛苦与欢愉之间交织,未必见得神智清醒,林知道陈逆在这方面更倾向于男色(嗬,他可太清楚这个了),但他不难看出这老特务在这场欢宴里只是被分食的可怜猎物,并非自愿。他有洁癖,又那么傲,怎会容得他们这样对他?
他穿着那天登报宣布投身“和平运动”的深色细纹西装,那张曾带给青年林楠笙巨大痛苦,撕裂他信仰的照片。林副站长顿了顿,捻起胶卷的外壳看了一下标签日期,时间是对得上的。在拍摄完和高桥友好亲善的握手照后,陈逆就在日本人的内部酒会或是庆功宴上沦为娱乐品,这恐怕也有规训他彻底明白自身地位的意思,高桥对他也算有些怜悯,起码事先把他灌得半醉或是下了药。
林楠笙久违的学生脾气还是发作了,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你怎么有脸活下来,还是在底线突破一次后就无所谓堕落到哪里去呢……此身已隳,再辱何妨?他把挂绳夹子上沥干水分的相纸都取下来,动作颇为烦躁,本想归置一下顺序,心境痛苦之大,竟动不得手,最终只是把它们都抛散在桌台上。暗房的红色灯光笼罩下,陈默群的脸混杂在白晃晃的长刀和滚落的断肢人头中间,直看得他牙关紧咬,骨头发冷。
他扯开领口的纽扣,和这堆照片对峙了片刻,胸口间的热潮逐渐归于平静,又想起相片的母版还在投影仪里,他挪动脚步过去,操作机器,放大,寻找细节,动作娴熟,这是他以往做惯的,然后他在陈默群的眼角捕捉到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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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上海光复后,林副站长还没和他这位原来的老上级打过照面,接收 76 号是王世安出面去的,回来后评价陈默群“身段柔软、厚颜无耻”。陈默群也乖觉得很,他这上海行动总队的副司令日日只是待在公馆里,并不出门碍眼。有人瞧上了那套漂亮的洋房,说要应该按照敌伪资产征用,被王站长给按下了,倒不是有意偏袒这人,林副站长是看出来了,王世安是怕陈默群趁机挪窝跑了,对这些人,上级的处置命令在酝酿,只等情势牢稳了就会下颁。
“陈司令”的房前屋后已经布了盯梢的人,林副站长停下车过来,负责外围监视的人还以为他也是打着给自家换套大房子的念头,过来提前看看的。林副站长也没有解释,只是略略一笑,上海区的人立刻放行让林长官进去。他和陈默群多年未见,上一次还是拿枪口冲着对方,今天站在门口,却突然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林楠笙捏了捏手里的信封,日军少佐的杰作在里面发出哗啦的声响,他弯起嘴角,迈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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